地獄里長What The Hell Is Love原著小說

之一、執迷

　　農曆二月二，福德正神土地公誕辰，亦為「頭牙」，民間相信，在這一日向土地公祈求，最為靈驗。
　　宮廟外舞龍舞獅，熱鬧聲樂不斷，一字排開的流水席辦桌，佳餚香氣四溢，辦桌師傅帶著徒弟在大鍋前揮汗如雨，老師傅一面熟練地炒菜，仍不忘一面罵罵咧咧地念著徒弟。好脾氣的徒弟伸手輕輕地轉動左耳的助聽器，將師傅的碎念降為靜音模式，然後轉頭與身旁的妻子相視一笑。
　　「呀——」人聲鼎沸中忽傳來一聲女子尖叫。眾人紛紛望去，只見一名甜美的年輕女孩扔下直播工具，衝到木樁旁，揭開舞獅頭，露出方才踩空木樁的舞獅人。
　　「沒事吧？」女孩著急地問。模樣憨厚的舞獅男子儘管摔得很痛，仍強撐著微笑，連聲說：「沒事、沒事，別擔心，繼續開直播，別停。」
　　宮廟內，香煙裊裊，高供在上的神佛雕像面容慈祥，俯瞰眾生，相較於外頭的喧囂，平靜的氣息讓在神像前手持香火的善男信女也不由刻意放低了走路的聲響，心意虔誠。
　　一名中年婦女跪在神像前，雙手合十，閉著雙眼，唇間喃喃祈求，將人生所有的不順遂都倒了出來，好似只要對神明訴苦，就能解決所有難題。
　　「……信女趙麗玲，祈求身體健康，女兒事業順利、早日嫁人……還有房子的糾紛能順利解決……」
　　但每天來求神的人那麼多，世界上又不是只有這一間宮廟，那麼多的人都在祈求，神明真能替每個人解決問題嗎？祈求完，起身，揉揉跪得有些痠疼的膝蓋，懷裡的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
　　她掏出手機，有人傳來簡訊：「飛機提早落地，有時差，很累，而且很吵。先回家了。」
　　她立刻轉頭左右張望尋找，最後目光停在一個穿著體面西裝的英俊年輕男人身上。
　　「趙女士。」年輕男人走到她面前。
　　「溫律師。」她露出有些疲憊的微笑。
　　刺耳的嗡鳴聲隱隱由遠而近，救護車很快地開到了宮廟前，救護人員身手俐落地跳下車，將剛剛從木樁摔下的舞獅人抬進救護車裡，一直跟在一旁的年輕女孩，手機直播沒有中斷過。
*
　　大鍋蓋一掀，濃郁的蔥香與麵香立刻撲鼻，等在蔥油餅攤前的三個小學生看得眼都直了，正值發育期的身子亟需熱量，他們卻遲遲沒有動作，只是猛吞口水。
　　「你們到底要不要買？」賣蔥油餅的連奶奶問。
　　其中一個小學生吞了一大口口水，說：「有有有，我們要買，但再等一下，有人會來幫我們付錢！」話才說完，一輛幾乎報廢的破舊機車緩緩駛來，三個小孩歡呼一聲，立刻圍了上去。
　　車主是個長相英俊的年輕人，劍眉飛揚，神采奕奕，招搖的花襯衫配上牛仔褲與球鞋，一下車就露出潔白的牙齒笑著，用力揉亂三個小屁孩的頭髮。
　　年輕人還沒開口，三個小孩立刻自動拿出今天的數學考卷上繳，分數分別是一百分、八十九分和八十七分。
　　年輕人爽快地掏錢，買了三份蔥油餅，唱名似地喊著：「毛毛！」考一百分的毛毛滿臉笑容地走上前，領走自己的蔥油餅。
　　「魯夫，下次沒有九十分，別想吃蔥油餅！」魯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上前領走自己的蔥油餅。
　　肚子已經咕嚕嚕叫了好久的小明開心地正要走上前，卻眼睜睜看見自己的蔥油餅被年輕人咬了一大口。「你幹嘛吃我的蔥油餅啊！」小明抗議。
　　「你差三分耶！當然不能拿一整塊！」
　　「這樣有你的口水耶！」小明猶豫著要不要接過那少了一大口的蔥油餅。
　　「有我口水有什麼不好？ 有吃有保庇， 下次一定考一百！」年輕人晃了晃蔥油餅，問小明：「你要吃還是不吃？不然我吃光了。」「要要要！」小明立刻搶過來。
　　幾人正吵鬧著，年輕人忽然問：「蟲蟲呢？」三個小朋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都聳聳肩。
　　年輕人正想追問，小明忽然警戒地看向不遠處，聲音急促地說：「警察！」
　　連奶奶一驚，立刻收拾攤車，年輕人見狀趕緊上前幫忙，三個小孩也想加入，卻被他阻止：「你們閃開，小心不要被燙到了！」
　　年輕人畢竟力氣大，推著攤車就跑了起來，連奶奶在後頭氣喘吁吁地小跑步跟著，不時出聲指揮：「前面左轉！」
　　年輕人加快腳步，將沉重的攤車奮力推到巷口後左轉，一輛機車正好迎面而來，與攤車擦撞，機車上的年輕女騎士叫了一聲，無法控制機車，眼見機車就要撞上跟著攤車的毛毛，年輕人立刻抱起毛毛，這時機車也倒了下去。
　　確認毛毛沒事後，年輕人上前扶起女騎士，還把她的機車也扶起，推到她身邊後關心地問：「妳沒事吧？」
　　女騎士說了句：「沒事。」
　　年輕人於是轉身就要繼續推著攤車躲警察，但使勁一推，卻發現攤車文風不動，回頭一看，發現剛才那位女騎士拉住了攤車另一頭不放。
　　「妳幹嘛啊？放手！」他有些焦急地望了一眼越走越近的警察。
　　「你想就這樣逃跑？」女騎士脫下了安全帽，露出一張小巧姣好的臉蛋，只是眉宇間盡是嚴厲，讓人覺得不好親近。
　　「妳不是說沒事嗎？不然還想怎樣？」年輕人急著想離開，聲調大了些。女騎士更加生氣，以為他在耍流氓，死命拉住攤車不放。
　　「羅一凡，跑不掉了啦。」警察好整以暇地走了過來。
　　「原來你在躲警察？！」女騎士反應過來，更是拉住攤車不放手，轉頭就對警察喊：「警察先生，你來得剛剛好，這個人剛剛推攤車撞我，還想肇事逃逸，我要告他！」
「什麼肇事逃逸？有這麼誇張嗎？我問過妳，妳說沒事的！」羅一凡只覺得這個女人莫名其妙！
「我身上沒事，不代表機車沒事，也不代表你在法律上沒責任，而且你還違法擺攤！」她氣呼呼地指著攤車。
「不過是在路口賣個蔥油餅，有必要這麼計較嗎？」羅一凡說。
「佔用道路設攤就是違法，更何況是肇事逃逸！」女騎士簡直得理不饒人。
羅一凡只覺她不可理喻，脫口就說：「誰撞誰還不知道！ 不要開口閉口就說我肇事逃逸！小心我告妳毀謗，瘋女人！」
「你說什麼？有膽再說一次！」女騎士掏出手機想要錄影蒐證。
羅一凡又不是傻瓜，怎麼可能再說一次讓她特地錄影下來。
就在兩人堅持不下時，警察已經開始用無線電呼叫支援。
女騎士又說：「你不說也沒關係，反正你剛剛已經罵了我， 大家都是人證！」她望向一旁的三個小朋友，只見他們很有默契地轉過身，假裝什麼都沒聽到。女騎士更氣，走到三人面前， 強逼著他們直視著她，氣呼呼地說：「你們不可以這樣！這是共犯結構！」
　　「聽不懂。」毛毛說。
　　女騎士指向羅一凡，說教起來：「他明明犯錯，卻因為他給你們一些好處，你們就忘記他是個壞人，還幫他掩飾犯罪， 這樣是不對的，知道嗎？」她指著三人手上還沒吃完的蔥油餅。
　　見三個小學生沒什麼反應，女騎士雙手叉腰，放大聲量， 又問了一次：「知道嗎？」
　　毛毛勉強回答了一聲「知道了」，女騎士仍是不放過他們， 又說：「大聲一點！」小明和魯夫勉強也回了句「知道了」。
　　女騎士得意地望向羅一凡，說：「還好他們還有救，沒有被你收買！」
　　「我收買什麼？妳怎麼這麼盧啊！」羅一凡覺得自己今天的耐心已經快要用盡。
　　「你在這裡違法擺攤， 用蔥油餅收買這三個無辜的小孩！」女騎士說完，連奶奶總算上氣不接下氣地追了上來，對她說：「這是我的攤啦！」然後又對一旁的警察抱怨：「我擺個攤又怎麼樣了？你這小子就這麼愛找我麻煩！」說完就是一掌拍向年輕警察的頭，像奶奶在教訓孫子。
　　警察不敢還手，只能好聲好氣相勸：「連奶奶，我們都勸導過了，而且有很多家長抱怨，小朋友吃了蔥油餅，回家都不吃晚飯，這樣營養會出問題！」
　　一旁的女騎士這才領悟過來，原來擺攤的是這個老奶奶， 不是這個混混！她指著羅一凡，說：「你好手好腳幹嘛不自己賺錢，要你奶奶出來辛苦工作？」
　　「有的老人家喜歡爬山、有的喜歡打麻將，他們參加各種活動，免得身體和腦袋退化，奶奶她就是喜歡賣蔥油餅，和人群互動！」羅一凡說得理直氣壯，轉頭問三個小孩：「你們說對不對？」
　　三個小孩似懂非懂，但既然是羅一凡說的，自然紛紛點頭稱是。
　　眼見方才苦心教育小孩的一番功夫完全無用，女騎士氣得火冒三丈，指著攤車大聲說：「佔用道路擺攤就是違法！再多理由也改變不了違法的事實！」
　　「讓老人家賺一點零用錢兼活動筋骨不行嗎？妳怎麼那麼無情？」要比聲音大，羅一凡還怕了嗎？
　　「好了好了，別吵了。」一名便衣警察伸手到兩人中間，試圖讓雙方冷靜。他轉頭對女騎士說：「大致詳情我都知道了，小姐，請出示駕照。」
　　從頭到尾義正辭嚴、三句不離「法律」的女騎士忽然露出心虛表情，小聲地說：「呃，我原本住在美國，昨天才剛回台灣，所以……」
　　「所以就是沒駕照囉？無照駕駛，先罰個六千。」羅一凡冷笑。
　　女騎士氣結，對便衣警察說：「我要告他推攤車撞我！」
　　「妳真的要告？」便衣警察看了她一眼，說：「妳受傷了嗎？」女騎士搖頭。
　　便衣警察又看了一眼她的機車，外表看起來沒什麼損傷，於是再次向女騎士確認：「妳確定要告嗎？以我的經驗，這種狀況到交通裁決所，會變成兩方都有錯。基本上小巷要讓主幹道，當然，誰是主幹道還是要專業評斷，還有，妳當時車速有沒有超過三十？」
　　女騎士不服氣地回答：「可能有吧！」
　　「巷子限速三十喔！這樣妳的問題比較大！」便衣警察指指羅一凡面前的攤車：「他推這個的速度應該不會超過三十。」一旁的警察與小朋友聽了忍不住偷笑。
　　女騎士越聽越氣，狠狠指著羅一凡，幾乎是咆哮：「我不管！反正我先告他！我就不相信法律不會給我公道！」
　　羅一凡翻了個白眼，心理不知道默念了幾百次：歹年冬，遇蕭婆。
　　便衣警察正想勸兩人和解，連奶奶走了過來，將他拉到一旁，從懷裡掏出一疊髒舊的百元鈔票塞入他手裡。女騎士瞪大了眼，拉過最先出現的那名警察，指著那兩人喊：「這是在收賄！你沒看見嗎？」
　　便衣警察一聽，轉過頭來瞪了她一眼，說：「收什麼賄？她是我奶奶！給我錢是要我幫忙繳她的罰單！」
　　女騎士愣了幾秒才回過神，轉頭看著羅一凡，問：「她不是你奶奶？」
　　羅一凡拍拍胸膛，說：「連奶奶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更何況，大風是我換帖的好兄弟！」然後走上前拍拍便衣警察的肩膀。
　　見事情鬧那麼大，連奶奶只想息事寧人，歉疚地說：「大家有話好說，我請你們吃蔥油餅。」
　　「奶奶，說了多少次，年紀這麼大，就不要再賣了，何必搞得這麼累？」連大風心疼也無奈。
　　女騎士見狀，心也軟了，想了想，對連奶奶說：「奶奶，妳的事我就算了，但這個地痞流氓我一定不會放過他！」她轉頭瞪向羅一凡。
　　「好，那就上車，去派出所作筆錄。」連大風說。
　　「可是我的機車怎麼辦？」女騎士問。
　　「無照駕駛還想繼續騎車？」連大風看了女騎士一眼，轉頭對穿著制服的年輕警察說：「學弟，你幫她把機車騎回局裡。」
　　方才盛氣凌人的女騎士，氣燄一下子消了，但還是惡狠狠地瞪了一眼羅一凡，指著他，問連大風：「那他呢？你們不會放過這個地方惡霸吧！」
　　羅一凡沒好氣地坐上警車後座，等了半天卻不見女騎士上車，只是在車外瞪著他，他會意，自己下了車，女騎士這才不甘不願地上了警車。
　　「你最好不要落跑！」她咬牙切齒。
　　警車緩緩開走，羅一凡面帶微笑地在車後方揮手。
　　她坐在車上，越想越悶，這時手機響了起來，她接起，試圖解釋自己為何還沒有回家，手機那頭傳來不滿的嘮叨，讓她心情更鬱悶。
　　兩分鐘後，她出聲：「請問……警官先生？」
　　「我叫連大風。」駕駛座上的連大風視線仍盯著前方。
　　「連警官，我想……算了。」
　　連大風略抬起眼望向後照鏡裡的女騎士，問：「怎麼突然改變心意？」
　　她咬咬牙，不甘願地說：「不想浪費社會資源，只好放過那個痞子。」
*
　　夕陽緩緩西沉，美娟與阿武坐在一棵大樹旁的麵攤，討論著今日土地公誕辰有多熱鬧，連阿武最喜歡的網紅姍姍也特地來現場做直播，兩人渾然沒有注意到天色已迅速暗下。
　　忽然，兩人的手機同時響起，他們掏出手機一看，瞬間緊張起來，「老大出事了！」顧不得沒吃完的麵，阿武匆忙掏錢付帳，拉著美娟迅速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