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書】潰雪【30週年紀念版＋作者新版序】

30週年版序

有關《潰雪》這本書最初的一切，我都寫在書末三十年前撰寫的〈致謝〉中，應該沒有什麼要補充了。不過，從小說出版到現在，許多人已經致力於開發系統，這些系統明確地基於本書，或者至少間接受到啟發。

我開始寫這本小說時，才剛剛花了大筆金錢買了電腦繪圖的設備和軟體，本來是打算把故事做成圖像小說。這期間我花了很多時間寫程式，以便讓這些設備能運作。當時網路已經存在六年，但除了學術界之外，很少人使用它，許多人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全球資訊網（World Wide Web）還沒出現，那個時候使用電子信箱的人仍必須在CompuServe系統收發信件。電腦遊戲還是二次元，但是電腦理論上已經能執行3D圖形，這代表更能讓閱聽者沉浸其中的體驗即將到來。

當時我很著迷於硬體價格要怎麼樣才能降低到普通家庭都能負擔。這就像二十世紀五〇年代電視機的情況，不知道什麼時候什麼因素讓某些節目大受歡迎，當它的影響力夠大，就能導致更多的人購買電視機，並造成電視機的價格下降，同時給電視製造商投資更大的螢幕，並鼓勵影視公司製作更高品質的節目。正是基於對圖像電算能力的期望，我想像出了元宇宙（Metaverse），那是我根據對《我愛露西》（I Love Lucy）這個節目對電視造成的影響，而對網路未來所產生的想像。

後來發生的事是，電腦繪圖硬體的成本因為電腦遊戲大受歡迎而降低，特別是《潰雪》出版後一年推出的遊戲《毀滅戰士》（DOOM）。這個遊戲以及受其啟發的許多網路遊戲，使得整個遊戲產業迅速發展，產值很快超越了好萊塢。同時，網際網路也在同一個時間誕生，並引發網路內容爆炸性增長。這使得那些想在螢幕上使用視覺圖片、影片的人有了大量電腦和圖像的需求。這兩個因素使得電腦繪圖的成本變得可親並且普及起來，我當年小說裡描述到單一的元宇宙，多重的元宇宙在那個時候還是未來的想像。但如今這個未來似乎不遠了。

這幾十年來，一直有人努力想把《潰雪》改編成電影或電視劇。有些團隊甚至已經寫出劇本，有電影版，也有影集。多數時候，我都讓專業人士去處理，有時候為了好玩，我自己也會動筆，並不是想讓影視團隊用來直接改編。在寫劇本時，我把一個我自認被忽略的角色拉苟斯（Lagos）延伸發展，本來他在小說的第一四七頁會被謀殺，其他角色會在後面整本書裡談論他。這些年小說完成之後，我曾經在一次閒暇時間畫了一個小說詳細的時間軸線，用來解釋《潰雪》世界誕生的背景，而拉苟斯就是其中很重要的部分。這些講述有關他故事的劇本，我不知道會不會有機會完成，甚至出版出來，趁這次《潰雪》出版三十週年，我想就將它們收錄在本書美國版做個紀念。

尼爾．史蒂文森　二〇二二年七月

第三章
英雄阿浩和室友偉大力‧車諾比在家裡放鬆，寬敞的二十乘三十你來儲單位，位於加利福尼亞英格伍（Inglewood）。房間附水泥地板，以波紋鋼板牆和隔壁單位相隔，還有面西北的鋼捲門──這是區別與奢華的標記；每到這個時候，當太陽在洛杉磯機場落下，總能給他們幾縷紅光。偶爾，七七七或蘇愷／川崎（Sukhoi/Kawasaki）極音速運輸機會在太陽前方滑行，方向舵遮住落日，或只是噴射排氣擾亂紅光，將平行的光線編織為牆上的斑斑花紋。

不過還有更糟的住處，這個你來儲這裡就有。只有像這樣的大單位擁有獨立門戶，其他大多數都要透過公共載貨塢進出，載貨塢則通往由寬浪紋鋼通道和運貨升降機構成的迷宮。這些是貧民住家，五乘十和十乘十，亞諾阿瑪（Yanoama）部落族人在自家單位裡用一堆堆燃燒的彩券煮豆子、把大量古柯葉煮到半熟。

有人私下說在以前，你來儲實際上用作原本目的時（也就是廉價的額外倉儲空間，供擁有太多物質商品的加利福尼亞人使用），某些企業家來到前臺辦公室以假身分租下十乘十單位，用裝滿化學毒廢料的鋼桶填滿這些空間，然後便棄之不管，把問題丟給你來儲公司處理。這些謠言說，你來儲只是把這些單位用掛鎖鎖上、註銷而已。現在，移民們宣稱某幾個單位還有這種化學幽靈徘徊不去。他們對孩子們講述這樣的故事，以免他們嘗試闖入上鎖的區域。

沒人試過闖入阿浩和偉大力的家，因為裡面沒什麼好偷的，而且他們活到這年紀，兩個人都無足輕重，不值得殺掉、綁票或審問。阿浩有兩把還不錯的日本刀，但他總是隨身攜帶，而且，竊取極其危險的武器，這整個概念對想犯案的罪犯來說本身就顯得危險又矛盾：你為了搶刀而開打，但贏家永遠是真正持刀的人。阿浩還有一部挺不錯的電腦，他通常無論去哪都帶在身上。偉大力則是擁有半盒幸運牌香菸、一把電吉他，還有宿醉。

此時此刻，偉大力‧車諾比在床墊上攤開四肢，文風不動，英雄阿浩則盤腿坐在一張矮桌旁，一片棧板架在煤渣磚上，營造出日式風格。

這個你來儲天然棲地由加盟貧民窟組成，隨著太陽落下，店家的諸多霓虹標誌取代了紅色餘暉。這種光就是大家所知的光標，以過度飽和的討厭色彩填入幽暗的角落。

阿浩一身卡布其諾色皮膚，截短的髮綹彷彿刺蝟。他的頭髮覆蓋程度不若以前，但他年紀輕，絕對沒禿頭，也沒有相關跡象，髮線稍微後退只是更強調他的高顴骨。他戴著一副半包住頭部的閃亮示鏡；鏡框附的小耳機插在他的外耳。

這副耳機有某種内建抗噪功能，在穩定噪音下表現得最好。當巨無霸噴射機在街道對面的跑道疾馳準備起飛，那聲音減弱為不擾人的低沉轟鳴。不過當偉大力‧車諾比猛力刷出實驗性的吉他獨奏，阿浩的耳朵還是會痛。

示鏡在他的眼睛蒙上一層煙濛濛的淺淺薄霧，映照出被廣角拉得變形的大道。這條燈火通明的大道延伸入無盡黑暗，但它實際上並不存在；這是個想像之地的電腦生成影像。

可以透過這個影像看見阿浩的眼睛，看起來屬於亞洲人的眼眸來自母親，她是韓裔日本人。他的其他部分看起來比較像父親，非裔德克薩斯人兼陸軍；這裡說的陸軍指的是在軍隊分裂為數個彼此競爭的組織之前，例如吉米將軍防禦系統和巴柏上將國家保安。

棧板上有四樣物品：一瓶來自普吉特海灣（Puget Sound）區的昂貴啤酒，說實在阿浩實在買不起這東西；一把日文稱為かたな的長武士刀和一把稱為脇差的短刀，是阿浩的父親在二次大戰開始丟原子彈後從日本搶來的；除此之外還有一部電腦。

電腦是一個毫無特色的黑色楔形物體，沒有電源線，不過有一條半透明細塑膠管從後方的一個槽口伸出，螺旋的管子橫過棧板和地板，插入光纖插座，插座則粗暴地安裝在睡著的偉大力‧車諾比頭部上方。塑膠管中央是一條細如髮絲的光纖纜線，乘載著大量資訊，於阿浩的電腦和整個世界之間來來回回。若要以紙張傳送同等分量的資訊，他們會需要弄一架七四七貨機，裡面裝滿電話簿和百科全書，每幾分鐘以動力俯衝的方式灌入他們的住處，永不停歇。

阿浩其實也負擔不起這部電腦，但他必須有一部。這是他的生財工具。在駭客遍及全球的社群中，阿浩是個才華洋溢的浪人。不過五年以前，他還覺得這種生活方式聽起來很浪漫呢。但在完全成人的冷峻光線下，這裡指的是一個人二十出頭的時候，正如週日早晨之於週六夜，他能清楚看出那代表什麼：他破產又失業。而且，短短數週前，他的披薩外送員終身職告吹──那是他唯一真心喜歡的無意義沒前途工作。從那時起，他就把更多的重心投注於他的緊急備用副業：獨立特約記者，受雇於中情司，也就是位於維吉尼亞蘭利的中央情報公司。

這行很簡單。阿浩得到情報，可能是八卦、錄影帶、錄音帶、電腦磁片的碎片、文件複印本，甚至可能是笑話，開玩笑的對象是大量曝光的最新災難。

他把情報上傳中情司資料庫──圖書館，以前是國會圖書館，不過再也沒人用這名稱了。大多數人並不完全了解「國會」二字是什麼意思，就連「圖書館」這個詞的意義也模糊了。這裡以前是個充滿書的地方，主要都是些舊書，後來他們開始納入錄影帶、唱片和雜誌，然後所有資訊都被轉為可機讀形式，也就是零和一。隨著媒體的數量增長，資料變得愈來愈與時俱進，搜尋圖書館的方法也變得愈來愈精巧，逐漸來到國會圖書館和中央情報局不再有實質分野的那一刻。剛好政府也在這時候開始分崩離析，於是他們合併、發行一大堆股票。

數百萬其他中情司特約記者同時上傳數百萬則其他資訊碎片。中情司的客戶大多數是大企業和主權國家，他們在圖書館內快速瀏覽，找尋有用的情報，如果發現阿浩放上去的某條情報有用，他們便會付他錢。

一年前，他上傳了他從柏本克（Burbank）某經紀人的廢紙簍偷來的某部電影完整初稿，半打製片廠都想看看。他靠那一筆吃喝、度假了半年。

那之後日子就沒那麼好過了。他在痛苦中學到一課：圖書館內的情報有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曾有人看上眼。

剛好有個例子：在某個酷遞員對他透漏偉大力‧車諾比的存在之後，他花了幾週時間徹底研究一種新音樂現象在洛杉磯的興起──烏克蘭原子模糊油漬共同體。他在圖書館的這條趨勢種下詳盡的筆記，其中包含影片和音檔，但沒有任何唱片行、經紀人或搖滾樂樂評費心來瀏覽相關情報。

電腦的頂面除了一顆魚眼鏡頭之外一片平坦。那是一顆打磨過的玻璃球，光學塗層略帶紫色。只要阿浩開始使用電腦，鏡頭便浮出，喀的一聲就定位，基部與電腦頂面齊平。附近的光標彎曲、縮小映在鏡頭表面。

阿浩覺得鏡頭很色。部分是因為他已經好幾週沒好好打炮，不過還有其他原因。阿浩的父親曾在日本駐紮多年，他對照相機深深入迷，不停藉遠東值勤之便帶相機回來；相機總是包在多層保護下，因此當他拿出來展示給阿浩看時，相機從各種黑色皮革、尼龍襪中緩緩嶄露，又是拉鍊又是皮帶的，感覺就像在看一場講究的脫衣舞。而且，一旦鏡頭整個露出，純粹的幾何方程式化為現實，如此強大的同時又如此脆弱，阿浩只覺得這就像在用鼻子蹭入裙子、女用內衣褲、大陰脣、小陰脣……他覺得赤裸、虛弱又大膽。

鏡頭能看見半個宇宙──電腦之上的那一半，包含大部分的阿浩。這樣一來，鏡頭便能大致掌握阿浩的位置，以及他視線的方向。

下方的電腦內部有三個雷射──紅藍綠各一。它們強大得足以構成強光，但又沒有強大到會燒穿你的眼底並烤熟你的大腦、酥炸你的額骨、雷射你的腦葉。所有人在小學都學過，這三種顏色能夠以不同強度結合，創造出阿浩的眼睛所能看見的所有色彩。

這樣一來，電腦內部便能射出一道可以是任何顏色的細窄光束，穿過上方的魚眼鏡頭射向任何方向。電腦內部的電子鏡迫使光線來回掃過阿浩的示鏡鏡片，原理就跟電視內的電子束在映象管內側表面塗上色彩差不多，構成的影像懸浮在阿浩現實視野前方的空中。

藉由在兩眼前方畫出稍微有點不同的影像，即可將影像化為立體。藉由將影像每秒改變七十二次，即可將影像化為動態。藉由將動態立體影像的解析度調整為每邊兩千像素，即可達成眼睛所能感知的最高銳利度，再藉由透過小耳機注入立體電子音效，動態立體影像便能擁有絕對真實的配音。

因此阿浩實際上根本不在這裡。他在一個電腦生成的宇宙中；靠他的電腦在他的示鏡描繪影像、在他的耳機注入音效而生成的宇宙。在他們的行話中，這個想像之地稱為元宇宙。阿浩很常待在元宇宙。元宇宙把你來儲打得落花流水。


阿浩慢慢接近大街。這裡是百老匯（Broadway），元宇宙的香榭麗舍大道（Champs Élysées），就是那條燈光燦爛、人人可見的大道，縮小並反向映在他的示鏡鏡片上。它實際上並不存在，不過此時此刻，幾百萬人在這條路上走來走去。

大街的規模受限於協定，設計者是計算機全球多媒體協定群協會的電腦製圖忍者霸主。大街看似一條寬廣的大道，環繞一顆黑色球體的赤道位置一整圈，球體的半徑比一萬公里稍寬一點，因此圓周長度為六萬五千五百三十六公里，比地球大上許多。

六萬五千五百三十六這個數字對任何人而言都非常棘手，除非你是個駭客──這些人輕而易舉就能認出這個數字，比認出自己老媽的生日還輕鬆：它剛好是二的次方──精確來說是二的十六次方──而就連指數十六也等於二的四次方，而四等於二的二次方。和二百五十六、三萬兩千七百六十八、二十一億四千七百四十八萬三千六百四十八一樣，六萬五千五百三十六也是駭客宇宙的基石之一；在這個宇宙中，二是唯一真正重要的數字，因為那代表一部電腦能辨認多少數字。其中一個數字是零，另一個是一。對駭客而言，任何由二連續相乘再任意減去一的數字都很好認。

就像現實中的任何地方，大街也受開發影響。開發商可以建設屬於他們自己的街道，這些較小的街道則從大街汲取養分。他們可以打造建築物、公園、路標，不存在於現實的事物也可以，例如懸浮於頭頂的巨型燈光展示、忽視三次元時空規則的特殊社區，還有供人去那裡相互獵殺的自由格鬥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