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闖阿拉斯加33天：走入極地荒野，跳脫舒適圈，發現全新的自己

　　我站在阿拉斯加科策布停機坪的強風中。這個村子位於北極圈內二十英里，在楚科奇海上，人口僅有三千人。在我前方停了兩架飛機，其中一架即將帶我深入阿拉斯加的北極。這是世界公認最寂寞、最遙遠，或許環境也最嚴峻的地點。我就站在深淵邊緣。
　　眼前的北極之旅是一回事，但我對於飛行也感到不安，特別是因為這一趟的飛機：單引擎，兩人到四人座的輕航機。可以想像成加裝了機翼的金寶湯罐頭。
　　東尼．文森感受到我的焦慮。他是個偏遠地區的獵人和紀錄片導演，即將成為我的旅伴。他貼近我的肩膀，壓低聲音說：「這裡大部分的機師都是狂喝威士忌的山區牛仔，他們在酒吧裡尋釁時連眼睛也不會眨一下。」在刺骨的寒風中，他又說：「但我保證，我預定的是最好的機師。布萊恩就像捍衛戰士那麼厲害。」我點頭致謝。
　　「我不是說我們不可能墜機死掉。」東尼說著。「風險千真萬確，懂嗎？但這傢伙很厲害，因此，飛機失事的機率是……」我的焦慮已經惡化為強烈的恐懼，只能打斷他：「好，知道了。」
　　商業飛行的安全性高得不可思議。統計顯示，你在到機場的路上發生車禍死亡的機率，遠高於飛機失事。然而，這條法則並不適用於阿拉斯加的輕航機。
　　每年都有將近一百架這類的小型輕航機葬送於火海中，而美國聯邦航空管理局近來更在失事率飆升的情況下，對阿拉斯加輕航機駕駛提出「史無前例的警示」。今年特別糟，惡劣的天候加上濃霧和野火的煙霧，讓能見度大幅降低。東尼告訴我，布萊恩的同事麥克，前陣子就因為誤判天氣而發生意外。幸運的是，麥克逃過一劫，但整架飛機報銷。
　　布萊恩載我們到極圈的荒野後，我們將面對更多危險：暴怒的灰熊、一千五百磅的馴鹿、飢渴的狼群、瘋狂的狼獾、嗜血的獾、湍急的冰川河流、吞噬一切的暴風雪、低於零度的氣溫、颶風般強勁的風、陡峭的岩壁、兔熱病和漢他病毒等致命的疾病、一大群的蚊蟲鼠輩，奔跑、嘔吐、流血……在美國大西部或許有一百萬種死法，但在阿拉斯加的荒野可能超過兩百萬種。
　　我們唯一的生路呢？長途跋涉數百英里，通過崎嶇顛簸的大地，直到布萊恩在三十三天後來接我們。一路上，我們將尋找傳說中的馴鹿群――這群四百磅重的鬼魅寂靜地在極地的苔原上漫遊，四尺長的犄角從濃霧中短暫冒出，很快又隨風而逝。
　　我對接下來的五個星期賭上了一切。這和太平洋屋脊步道或阿帕拉契步道縱走完全不同。在阿拉斯加的荒野，你沒辦法因為太冷或太餓，就脫離步道幾英里到高速公路上，叫一輛車載你到最近的餐館喝一杯熱咖啡或吃些煎餅。極圈幾乎沒有現成的步道，而距離最近的道路、城鎮、手機訊號站和醫院，往往都隔了數百英里之遙。老天，甚至連死亡都不見得是解脫。不幸的是，我的保險並未包含「遙遠地區遺體回收」項目。
　　這些聽起來和我安全舒適的居家生活簡直是天壤之別，而這正是此行的意義。當今的人們幾乎不會踏出自己的舒適圈。我們住在越來越受保護、衛生、氣溫控制得宜、過度飽食、缺乏挑戰的安全網中。這對我們造成限制，讓我們不再能體驗詩人瑪莉．奧利弗（Mary Oliver）所說的「狂野而珍貴的生命」（one wild and precious life）。
　　然而，越來越多證據都指出，唯有像我們的遠祖那樣，經歷每天的不適和考驗，才能達到最佳狀態――身體更強健、心理更有韌性、性靈也更穩定。科學家發現，特定類型的不適能預防生理和心理的問題，如肥胖、心臟病、癌症、糖尿病、憂鬱症和焦慮症，甚至能解決更根本上的問題，如缺乏生命的意義和目的。
　　當然，如果想得到不適帶來的好處，其實也有一些不那麼拚命的方法。有些步驟可以輕鬆融入日常生活，改善身體、心理和性靈。這趟旅程是各個領域研究者能開出的最極端處方，一部分是重獲野性，一部分則是重新建構神經迴路，其中的益處是全面而深遠的。
　　布萊恩、東尼、東尼的御用攝影師威廉和我，站在一個康納克斯公司的貨櫃外，這個貨櫃是拉姆航空在科策布機場的營運總部。我們正在整理裝備，別過臉避開強風。來自海上的風將鹹鹹的霧氣吹向內陸，帶進朦朧的灰色山脈之中。「在霧更濃之前，快把東西裝好出發吧。」布萊恩說。
　　東尼曾是美國魚類及野生動物管理局的生物學家，常常在阿拉斯加荒野一待就是六個月。威廉幾乎每次狩獵都和東尼同行，是少數二十幾歲卻喜歡像一八九九年那樣生活的年輕人。
　　這些旅伴稍稍減輕了我的憂慮，但只是稍稍而已。畢竟大自然的本質就是無情和不可預測。大自然不在乎你的經驗多豐富，也不在乎你上次造訪的情況如何。大自然隨時能在你頭上降下災難。更凶暴的動物、更高的懸崖、更低的溫度、更寬闊的河流、更多的雪和雨，以及更強烈的冰霰。
　　我撿起八十磅重的背包，裡面裝著接下來一個月的求生用品，許多衣物、食物、緊急醫療用品等。當我將背包放上飛機時，布萊恩阻止了我。
　　「你和威廉搭那架。」他指著另一台剛油漆過的四人座賽斯納小型飛機，機身是綠色和金色。我們用力將背包放入機艙，我踏入機艙的門，擠進後方的座位。我的膝蓋縮著，幾乎抵到我的喉嚨。
　　東尼和布萊恩跳上另一架飛機。飛機在跑道上繞了一圈，接著就向著濃霧起飛。威廉和我坐在賽斯納裡等著我們的機師。他很年輕，棒球帽遮住了修得很短的頭髮，帶著飛行墨鏡。他大步上前，鑽進駕駛座，伸出戴著手套的手要和我們握手。
　　「嗨。」他說。「我是你們的機師麥克。」
　　威廉側頭看我，咧嘴而笑。等等，我想著，這是剛發生墜機意外的麥克嗎？螺旋槳啟動，高分貝的噪音掩蓋了我內心的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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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類的演化過程中，自然會追求舒適。我們出自本能選擇安全、保護、溫暖、更多的食物和最少的努力。這樣的動力幾乎貫穿整個歷史，帶來許多助益，幫助我們存活下來。
　　不適的感覺既是生理也是心理的，可能是飢餓、寒冷、痛苦、疲憊、壓力，或是其他折磨人的感官和情緒。對於舒適的追求，讓我們尋找食物、打造遮蔽處、逃離掠食者、避免風險過高的決定。我們會盡一切所能地活下去，傳播這樣的DNA 給後代。因此，現今的人們依然本能地追求舒適，也不令人意外了。
　　只不過，過去人類的舒適往往短暫而微不足道。祖先們要在不適的世界裡，持續尋找幫助生存的安撫。當今普遍的問題，就是環境已經改變，但我們的本能沒有，且這樣的本能根深柢固。
　　大約兩百五十萬年前，人類的祖先巧人（Homo habilis）從當時最聰明的猿人中脫穎演化而出。這些男女用雙腳走路，使用石器，在大自然中擁有一定的優勢。然而，他們看起來和我們還是差異甚大（想像黑猩猩和現代人混種的樣子），大腦容量也只有我們的一半。
　　接著，一百八十萬年前，直立猿人（Homo erectus）出現了。這個物種的外觀和行為都和我們更為相似，站立的高度大約五呎十吋，生存於漁獵的社會。他們很可能已知用火，具備抽象思考的能力，運用在大自然中找到的物件進行雕刻藝術。當然，這類藝術絕不像西斯汀教堂般雄偉，反而像兩歲孩童歪歪曲曲的塗鴉，不過畢竟是有所進步了。
　　再來是七十萬年前的海德堡人（Homo heidelbergensis）和尼安德塔人（Homo neanderthalis）。他們的大腦其實比我們更大一些，並且從祖先身上傳承了許多技能，如使用工具、生火等。他們也學會蓋房屋、製作衣服，並且精通狩獵技術，是頂尖的掠食者。他們會使用石製的槍，獵捕紅鹿、犀牛，甚至是猛瑪象。現今已經滅絕的猛瑪象有著巨大的象鼻，重量甚至跟肯沃斯的貨車差不多。
　　無論保險公司的廣告如何誤導我們，海德堡人和尼安德塔人都不蠢。他們大型的狩獵行動需要統籌和團隊合作。單獨一人面對猛瑪象，註定會遭到血腥殺害，但成群結隊的男性和女性可以訂定策略、團結合作，對猛瑪象造成嚴重傷害。因此，祖先開始了解到結合眾人的智慧來解決常見的問題，不只能幫助我們生存，更能改善生活條件。
　　回到我們身上。我們的物種稱為智人（Homo sapiens），在地球上已經存在二十到三十萬年，不同的考古學家對此看法各異。我們高度演化，儘管在一些實境節目中看起來並非如此。早期的智人已經開發出複雜的工具、語言、城市、貨幣、農業、交通系統等，這時候甚至連文字歷史都還沒出現。文字歷史的出現大約僅有五千年。
　　現在對我們的日常生活影響最大的現代舒適和便利設施，如汽車、電腦、電視、空調系統、智慧型手機、高度加工食品，這些發明問世的時間都很短，有些還不到一百年，僅占了人類這個物種歷史的○．○三％。如果把所有人類的物種都算進來（巧人、直立猿人、海德堡人、尼安德塔人和我們），時間的尺度擴大到兩百五十萬年，此比例則驟降到○．○○四％。持續的舒適狀態對人類來說，可說是顛覆性的全新體驗。
　　兩百五十萬年前，我們祖先的生活充滿不適。他們暴露在惡劣的環境中，天候不是太熱就是太冷，不是太濕就是太乾，不是風太大就是下著大雪。唯一躲避的方法，就是簡陋的遮蔽處，如寒冷潮濕、有蝙蝠和老鼠棲息的山洞，或是地面的凹陷處，再以樹枝或動物皮毛掩蓋。他們也會搭建其他簡單的結構，勉強提供庇護。如今，大部分的人都住在二十二度的恆溫環境，只會在通往停車場或走出地鐵站的短短兩分鐘感受到天氣。現代的美國人九三％的時間都待在有空調的室內，假如沒有空調，許多城市甚至根本不可能存在，像是鳳凰城和拉斯維加斯。
　　早期的人類總是處於飢餓狀態。坦尚尼亞的採集狩獵部落哈德薩（Hadza）過著和我們遠祖相似的生活，時常向人類學家抱怨他們飢腸轆轆。這可不是看太多美食節目的空虛嘴饞，而是深刻、持續的飢餓。
　　早期人類肯定無法不費力氣地隨時取得高卡路里的食物。他們或許得走好幾英里，才能從地底挖出植物根部，或是得從高高的樹梢上摘取樹果。他們也可能面對大大小小的各種動物。如今的哈德薩族人在採集部落的珍饈蜂蜜時，也時常被成群的蜜蜂攻擊。將近八○％的尼安德塔人骨骸顯示，這些人都曾經遭到動物的攻擊而致殘，甚至是喪命。如今，我們可以透過購物的應用程式或去一趟大賣場，就買到任何想要的東西――從裝在可愛小熊罐子裡的蜂蜜，到塑膠袋包裝的肉品――路途中也不太會有嚴重受傷的可能性。
　　當我們的祖先沒有在找食物或遭受長毛象攻擊時，他們每天會有幾個小時的休養時間。百無聊賴時，他們總得創造些什麼。
　　這些人讓自己的心思天馬行空，發揮創意，並且為彼此帶來一些娛樂。一直到一九二○年代，廣播才向大眾放送，帶來了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無腦無聊救星。接著是一九五○年代登場的電視。最後，二○○七年六月二十九日，多虧了iPhone 的問世，所有的無聊就此宣判死刑，也帶走了我們的想像力與比較有深度的人際連結。
　　只要不是呆坐著，我們的祖先就是非常非常勤奮地工作。哈德薩族人的運動量是一般美國人的十四倍，每天快速全力奔跑的時間達到兩小時二十分鐘（我得澄清，他們可不是在「運動」，只是「生存」而已）。為了取得食物和飲水，早期人類每天都得奔跑好幾英里。事實上，我們的身體之所以有這樣的結構――足弓、較長的腳部肌腱和汗腺等――都是演化來幫助我們追捕獵物。我們會追蹤獵物好幾英里，直到獵物因為熱衰竭而倒地。接著，我們殺死獵物，切割分解後帶回營地。假如獵物重到難以搬運，祖先就會拔營移動到屍骸橫躺處。
　　他們面對壓力，極大的壓力。假如找不到食物，他們就會死。假如獅子看中他們的食物，他們就會死（或得逃亡，或身受重傷）。假如離水源太遠，他們就會死。假如極端天候席捲，他們就會死。假如遭到感染，他們就會死。假如絆倒後摔斷腿，他們就會死。族繁不及備載。
　　當然，現代人類也承受壓力。根據美國心理學會的說法，這是前所未有的壓力高峰。然而，我們所承受的壓力，和過去數百萬年的人經歷的強烈壓力和恐懼不同。大部分的現代人沒有感受過生理的壓力，像是強烈的飢餓、追捕獵物的疲憊、背負沉重的重量，或是暴露在可怕的病菌及狂暴的天候中。我們也沒有經歷過心理的壓力，像是擔心下一餐在哪裡、害怕獠牙的掠食者，或是憂慮小小的割傷會受到感染，在一個星期內送我們上西天。事實上，新冠疫情期間或許是多數人第一次體驗到遺忘已久的壓力，領悟到在面對大自然時，人類還是有可能束手無策。
　　對大部分的美國人來說，「壓力」通常就只是「塞車塞成這樣，會讓我的瑜珈課遲到」、「我的鄰居賺得比我多嗎」、「這張試算表一輩子都處理不完吧」，又或是「假如我的小孩進不了常春藤名校，我們的人生就毫無意義了」。都是些第一世界的壓力。
　　這就是為什麼許多學者都認為，世界整體而言是不斷進步的。他們指出，人們的壽命更長、生活品質更佳、收入更高、被謀殺或承受飢餓的機率都是史上新低。和以前的無數世代相比，即便是最貧窮的美國人都算是過得很不錯了。是的，許多數據和圖表也都顯示，世界越來越好了。這不是當然的嗎？
　　然而，有個問題：由於祖先們承受著大量的不適，有許多現代文化最迫在眉睫的問題是他們不需要面對的。這些問題使我們的人生更不健康、不快樂，也比不上我們的祖先。
　　多虧了現代醫學，人類的平均壽命達到新高。然而，數據指出，多數人的一生有很大一部分都處在健康不良的狀態，僅由藥物和機器所支撐。人生或許變長了，但健康卻變少了。
　　三二％的美國人過重，三八％肥胖，其中又有八％被歸類為極度肥胖。這代表總共有七○％的人口體重太重。將近三分之一的美國人罹患糖尿病，或是出現相關病徵。超過四千萬美國人有行動方面的障礙，讓他們無法順利從甲地移動到乙地。有四分之一的人口死於心臟病。這些都是二十世紀以前幾乎不存在的健康問題。
　　當今的人們也飽受心理疾病的折磨：憂鬱症、焦慮、物質成癮和自殺。心理疾病在二○一六到二○一八年，都造成美國的平均壽命降低。自從一九一五年到一九一八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和西班牙流感造成大量死亡後，平均壽命就不曾降低過。
　　的確，我們不用再面對祖先們的不適，像是努力尋找食物、每天奔跑和負重、忍受深刻的飢餓，並暴露於嚴酷的氣候中。然而，我們得面對舒適帶來的副作用：長期的身體和心理健康問題。
　　我們欠缺身體的磨練，像是努力求生。我們有太多麻木自己的方法，如療癒的食物、香菸、酒精、藥品、智慧型手機和電視。這使我們與快樂和有活力的事物脫節了，如人際連結、貼近大自然、努力和堅持。
　　我們似乎也知道自己少了些什麼。一份研究顯示，只有六％的美國人相信世界越來越好。事實上，有些人類學家認為大約一萬三千年前的人類其實比現在更快樂。當時的需求比較單純，比較容易達成，人們也比較容易活在當下。
　　舒適和便利都很棒，但對我們人生最重要的部分，即快樂和健康，卻可能幫助不大。或許只生活在過度舒適、過度控制的環境裡，並隨時滿足自己舒適的需求，帶來了意料之外的後果，讓我們錯過了最深刻的人類經驗。曾經，人類透過演化來適應環境的挑戰，如今卻已經和我們無關。這無庸置疑地改變了我們，而且幾乎都是負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