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我的永遠全都獻給妳

──無論妳在哪裡，我一定會找到妳。

雨再次開始滴滴答答的，落在映照著夜空的水窪裡。接連開展的波紋互相撞擊，融化一般消失無蹤。

在我腦袋放空看著瞬間變化的水面樣子時，一下子和空氣震顫的聲音一起，周身被煙霧般的細雨簾幕包圍。雨的聲音瞬間變強，空氣和衣服都漸漸沾染上了溼氣。溼淋淋的頭髮貼在臉和脖子上很不舒服。

抬起原本抱膝低垂的頭仰望夜空，數不清的冰冷水滴軟軟的敲在臉頰上。雪白澄澈的街燈亮光照映出來的雨滴，蘊含無機光芒，閃耀著銀色的光亮，宛如流星。

腦中浮現不知在哪裡聽過的名詞，星落之夜。這麼說起來，雨和星星都是用『落下』這個詞啊，我心裡想著這些不重要的東西。

在下個不停的雨中，窩在深夜公園的一隅壓低呼吸、蜷起身體的我，非常孤寂。為了刻意裝做不知道，我就這麼仰著頭、閉起眼，試著想像若雨滴全是星星會怎麼樣。一邊閃耀著點點星輝，一邊從無邊無際的夜空中源源不絕地墜落的，數不清的流星。

在被雨吹打的眼睫底下描繪幻想中的景象後，不，比起星星，我重新思考，反正會落下數不清的量，比起星星或是雨滴，還是食物比較好。如果是色彩繽紛的金米糖一類的東西就太幸福了。

「……肚子好餓啊……。」

一邊感受著滴滴答答打在全身上下的雨水一邊低語，我再度低頭把臉壓回膝蓋上。說起來我中午吃了個買來的麵包後，就粒米未進。

冷風吹過，我後背一陣發抖。在還帶著濃濃冬天氣息的二月夜晚降下的雨，冷到凍人。

比起金米糖，還是暖呼呼的東西好。比如熱氣蒸騰的奶油燉菜。剎那間，我忽然想起一家人圍著餐桌看起來很幸福的家庭電視廣告，覺得空虛不已。那是與我無緣的世界。

冰冷的手指，數度摩挲我穿著一件制服襯衫的肩頭。憎恨幾個小時前穿得這麼薄跑到外面來的自己。放學回家正在房間裡換衣服的時候，聽到一樓傳來冰箱門被用力關上的聲音，察覺到媽媽心情不好，慌慌張張連外套都沒拿就衝出家門。

我被雨落在遊具上彈跳的聲音、被吸入地面的聲音、搖晃樹梢的聲音包圍。在這寧靜的喧囂中，只有我呼吸的聲音微妙的不同而顯得刺耳。

是打算像現在這樣在這裡待多久啊，我宛如旁觀者一般的想著。雖然冒出現在不想待在家裡的念頭，那麼，若是被問到什麼時候才能安心待在家裡呢，也只能回答什麼時候都沒辦法。

在那個家裡，雖然確確實實的有我的房間、餐桌有我的位置，但卻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雨勢漸漸轉強。水滴滴答答的從溼透的髮梢或衣襬落下。

好冷。冷得不得了。我環抱著肩膀，把身體縮得更緊。

至少若雨停了，就不會發抖了吧。就在我想著這種難以實現的事情時，落在肩膀上的雨忽然停了。

雖然一瞬間想是烏雲散去了吧，但雨落在什麼東西上滴滴答答的聲音，讓我知道雨果然還沒停。

我覺得奇怪，微微抬起頭，一雙沾了泥的球鞋出現在我的視野邊緣，我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我聽著耳膜深處裡胸口砰砰跳的聲音，視線緩緩往上移。溼透的牛仔褲、白襯衫、帶著灰色的深藍色大衣。

然後，是塑膠傘。在一片幽闃中模模糊糊宛如漂浮般散發著淡淡的光亮，遮住落在我身上雨水的傘。

知道有人幫我撐傘，我幾乎要停止呼吸。

我宛如仰望夜空般抬起眼，傘的另一邊，因塑膠傘面上滑落的雨水與無數的水滴而透明扭曲的世界正中央，有個男孩。

「欸……？」

溼漉漉的黑色眼睛，以及挺直的鼻樑、形狀漂亮的薄脣。白皙的皮膚，還有彷彿就這樣融入黑暗中的漆黑頭髮。帶著彷彿不是這世界所存之物的獨特氛圍，是宛如人造品一般，非常漂亮的男孩。

見到這張臉的瞬間，我的心臟重重的跳了一下。接著，右臉一下子溫度升高似的發燙，劇烈刺痛起來。

我反射性的一如往常用右手覆蓋藏起臉頰，微微開口。

「誰……？」

我原本是打算小聲這麼說的，但乾渴的喉間只吐出了些許氣息。

他也只是沉默著直直回望著依然坐著、一句話也不說抬頭看著他的我。是個奇妙的空間。

在因雨而霧濛濛的景象中，宛如夢境般朦朧浮現的陌生人影，沉默凝視著自己。明明是詭異到平常會覺得恐怖的狀況，不知為何我卻一點都不害怕。當然會覺得驚訝、不安，但不覺得害怕，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或許是因為他保護我、為我遮擋了落下的雨水，自己卻淋成了落湯雞的緣故吧。像是水兜頭灑下一般，頭髮、臉、衣服全部溼透。明明自己溼到好笑，他卻一點都不在意的樣子，只幫我撐傘。

為何。為什麼。說不出口的疑問卡在喉頭。

這時候，他脣邊忽然露出一抹笑意。

「──終於，找到妳了。」

我不由得開口，欸，了一聲。

雖然覺得自己聽到的是找到了，但應該是我聽錯了吧。我完全不懂他為什麼會說這樣的話。

不管我的疑惑，他露出微笑。

「幸好還來得及……。」

像是真的放下心來似的，他鬆了口氣。而後收窄眼睛，宛如漫長晴空後落下的珍貴雨水般，衷心喜悅的笑了。

呵，我知道自己脣邊扯出自嘲的笑。我不是個會有人來找、找到了會開心的人。

「……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我一邊用手推開他為我撐的傘一邊小聲說。

「我不認識你。」

我想，這麼回答的話，他一定會注意到自己搞錯，然後不愉快的離開吧。然而，不知為何，他卻一臉確定的搖搖頭。

「不，沒有喔。」

如此斷言的他，左手握著的傘再次回到我頭上，直直的看著我。鑲嵌在純黑色中的銀光一般，宛如星空的眼眸。

「我沒有認錯人。因為，妳──。」

他忽然動了。舉起右臂，朝我伸出手。

我的眼睛像看慢動作一樣捕捉他的舉措，與此同時，心臟也砰通一聲重重跳了一下。我反射性的緊緊閉上眼，無意識中蜷縮起身體、用雙臂護住頭部。

下一個瞬間，我想起這不是家裡，還有幫我擋雨的這個人應該不會突然對我動手，連忙抬起頭。

「啊……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說不出覺得自己可能會挨打這種沒禮貌的話，我噤了聲。

一定會生氣吧？除了道歉之外我不知道該怎麼做的沉默著看他，他那張好像嚇到般睜大眼睛的臉，一點一點扭曲。薄薄的脣瓣，緩緩開口。

「……抱歉。」

呻吟一般，痛苦非常的聲音。

「對不起，我來晚了……。」

這是怎麼回事啊，為什麼他要道歉呢。我覺得不可思議時，這次他緩緩的移動，朝我靠了一步，然後一直看著我的肩頭。

「為什麼，明明這麼冷的天……。」

用不知道聽不聽得見的聲量小聲說完後，他把傘放在地上，開始緩緩脫下大衣。

意料之外的舉措讓我呆住，他露出笑容，在我眼前蹲下，把脫下的大衣披在我身上。

「欸……？」

我就這樣呆呆的張著嘴，抬頭看著他的臉。

「不能感冒啊。」

他理所當然般的回答。大衣雖然已經溼了，但可能是厚實的布料遮擋了寒氣吧，讓人驚訝的溫暖起來。

我無意識中緊握住大衣領口，呆呆的直視他，但立刻就回過神來。他會對我做這些事情並不是基於道義。而且是對一個初次見面的人。

他露出微笑，再度拿起放在地上的雨傘，然後撐在我頭上。打在身上的雨停了，冬夜的氣息也離我遠去，到剛剛本該凍得很的我，忽然間，被從冰冷的世界中救出來似的舒適感包圍。

但是，傘和大衣都遞給我了的他卻一點都沒有保護自己的東西。薄薄的襯衫被雨打溼，透出肌膚的顏色，這樣下去他會感冒的吧。

我以手觸肩，一邊用冷到抖個不停而不聽使喚的手指吃力的想脫下大衣，一邊開口。

「……謝謝你，不過……」

我不需要，還給你。我原本打算這麼說的，但在我接下來的話說出口前，他突如其來的張開雙手。我的注意力被他詭異的動作吸引，在我移不開眼的當口，回過神時，我已被他的雙臂輕輕抱住。

「……呃！」

我全身僵硬，無聲吶喊。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雖然確確實實看見了他的雙臂從我兩側伸過來，我卻連逃走都辦不到。

回過神時，我狠狠的推開他。

傘從沒站穩一個踉蹌的他手中滾落。因為沒了區隔天空與我的透明外殼，雨再度毫不留情地開始打在我全身上。

睜大眼睛看著我這邊的他，瀏海被雨打溼，貼在太陽穴上，看得出他的額頭上有大大的傷痕。我一邊用眼角餘光看著這個，一邊站起身往公園外奔去。

說不定他會追上來。我雖然想確認，但怕得不敢回頭，想著總之先離開這裡，拚命移動腳步。

一邊氣喘吁吁一邊在大雨中拚命奔跑，在見到家出現在道路另一頭時，我終於放慢腳步。雖然不敢停下來，但也討厭接近家裡，所以刻意一步一步踏著般走過去。

明明知道家裡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最後還是只能回家。這種無能為力的自己真是有夠可悲的。

即使是躊躇著慢慢走，家還是近在眼前。我小心翼翼不發出聲音的打開玄關大門，不發出腳步聲走進去。全黑的走廊上，只有從客廳流瀉出來的微光；傳來應該是正在洗衣服的聲音。還醒著啊，我放棄的嘆口氣，舔舔嘴脣。

在我脫下因溼透而變重的樂福鞋時，才注意到他的大衣還披在我身上。

糟了，我心裡發苦。明明打算立刻還給他的，因為被他突然抱住，嚇到不行而錯失良機。雖然我因為心緒不寧就這樣抓著衣服就跑有錯，但更不知該如何是好，無計可施。想還給對方，既不知道他從哪來是哪位，也不保證能再遇見他。

我再度下意識的嘆氣，坐在台階上，拿出收在玄關側的舊報紙。盡可能不發出聲音的慢慢對半手撕揉成紙團，塞到樂幅鞋中。雖然想早點躲回房間不讓媽媽發現，但要是不做，可想而知會被臭罵一頓。

縮著身體蹲下，我把樂福鞋放到邊上，看見肩上披著的大衣衣襬正在滴滴答答的滴水，發現把地板弄得有點溼，我慌忙脫下大衣放到膝上。

我的視線落在吸了水變得沉重無比的大衣上；腦子稍微冷靜了點，想著他到底是誰？

看起來和我年齡相仿。在這麼冷的下雨天裡這麼晚出門，沒辦法覺得他是個好孩子。我無視自己行為的想著。

就在這個時候，背後傳來客廳門開了的聲音，我反射性的抱胸，把大衣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