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丁戰爭：從車臣到烏克蘭 「俄烏戰爭」為什麼重要？

序

一年一度的勝利日遊行部隊通過了紅場，說明了克里姆林宮和俄羅斯民眾如何看待戰爭和軍隊。對於大約二千七百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所謂的﹁偉大衛國戰爭﹂死去的蘇聯人民，其中一千四百萬俄羅斯人民死亡。雖然擁有莊嚴肅穆和自我反思的總體紀念空間，但是遊行本身就是一場毫無歉疚的慶祝勝利，只是展現軍事武裝力量的行動。數以千計的士兵以傳統行列高呼萬歲、以嶄新的軍事武器展現，步伐壓在鵝卵石上隆隆作響。會場懸掛﹁勝利旗幟﹂的紅旗，至少會忠實展現第一五○步兵師在柏林懸掛的紅旗。莫斯科榮譽指揮官團儀仗隊，以踢正步越過紅場，這時響起了﹁神聖戰爭﹂的曲調：

起來，偉大的祖國，為聖戰崛起。粉碎邪惡的法西斯大軍，團結起來將他們趕回去。

外國政要和使節受邀觀禮，從戰時盟國到現在的地緣政治盟邦都接受邀請。儘管如此，政要和使節來此不是為了參與，而是為了見證。見證什麼呢？—弗拉基米爾‧普丁二十年來最好的一場表演。普丁在大學只接受了基礎的預備軍官軍事訓練，然後加入蘇聯安全部隊和情報部門的國家安全委員會，俗稱﹁國家安全委員會︵KGB︶﹂，藉以免除了義務兵役。但是儘管如此，他還是竭盡全力展現國家和自我的軍事榮耀。普丁坐在噴射飛機的駕駛艙中，舉起新式槍枝或是駕駛戰車，已經成為一種浮濫的合影紀錄，這也許也是許多驚悚又媚俗的日曆主題。同樣的，他主持﹁勝利日﹂也是不容錯過的日子。這不但是有機會將自我勝利，以及俄羅斯的勝利，一氣呵成。

俄羅斯偉大衛國戰爭從一九四一年開始，到一九四五年結束。這是從納粹入侵蘇聯起算，而不是一九三九年入侵波蘭，甚至也不包括占領法國的時間起算。畢竟，史達林也曾經派軍侵略波蘭這宿敵的國土。俄羅斯偉大衛國戰爭﹁勝利日﹂慶祝在五月九日，而不是其他國家的五月八日。正如結論所示，這些都不是血腥的獨立聲明，這只是不同時區下的產物。當最後的和平條約締結時，已經是莫斯科翌日的早晨。

但是還有一些關於﹁勝利日﹂的具體事蹟，而且仍然是真正的全國歡慶的日子。這一天，天空幾乎總是蔚藍色的，這要感謝俄羅斯空軍施放乾冰，讓潛在的雨雲消失得無蹤無影。整個城市的擴音器，都在播放著嘹亮的愛國曲調。小青年穿著情侶裝式的飛行員外套走在街上，戴著與眾不同的紅軍卡其色邊帽。孩子們給老兵送花，他們的胸膛，因為掛著舊勳章而嘎嘎作響，並且閃閃發光。當然，克里姆林宮也盡其所能地進行煽情活動，並且鼓勵這種表達懷舊的愛國主義；從歌頌過往將領的巨幅壁畫，並且重新啟動不朽的軍團運動；人們拿著陣亡家庭成員的黑白照片遊行。這不太像是一種空洞的國家規定的象徵儀式。民眾在汽車後視鏡上繫著黑色和橙色的聖喬治絲帶，象徵著俄羅斯的軍事成功。這不是因為普丁要求他們要繫上去，是因為他們想要這麼做。

如果你想去高檔市場昂貴的陸軍商品專賣店去買，甚至在城市中的售貨亭也有賣，都有販售軍國主義和愛國的T恤。或者，如果你想去找一家最貴，但是卻是我無法負擔的商店，例如說，我懷疑是一種哄抬價格行為的零售商店—就在諾文斯基大道美國大使館前的商店。那兒有我最喜歡的一張海報，海報上是外交部長謝爾蓋‧拉夫羅夫的畫像，印在前面；國防部長謝爾蓋‧蕭依古的畫像，印在背面。標題是：﹁如果你不想和拉夫羅夫說話︙︙你必須和蕭依古打交道﹂。這正是一種憤世嫉俗的國家宣傳，以及真正的民眾熱情，凝聚在驚人獨特的國家軍隊，以及好戰的一種表達方式。有時候，這實在令人相當不安。

軍隊遊戲

就像許多人一樣，我從未真正失去內心深處的那一位九歲孩子，看到武裝士兵步履整齊，以金屬板塊恰恰聲響向前邁進的欣羨。他們是現代戰爭機器。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因為我們從來都沒有好好面對過一場戰爭。偷窺武裝士兵的最好方式之一，是沿著莫斯科最寬廣的中軸線特維爾大街，觀看實際遊行前一週的彩排。全新的T-14阿瑪塔戰車，配備無人砲塔；終結者戰車支援戰車，滿載導彈吊艙和自動砲；淺灰色的烏拉爾颱風系列運兵卡車，擁有國民警衛隊；展示的重型裝備綽綽有餘。然而，同樣展示的是人群中的平等機會。年輕女人在小鎮中打扮了一晚，在前往酒吧之前，先在自走火砲前玩自拍；養老金領取者，倚靠在警察在路邊設置的金屬路障觀看BMP-2步兵戰車依序排列；邁向青春期的女孩身穿粉紅色夾克，和男性友人一樣，焦躁地擠來擠去，搶著看重型裝備。如此一來，全家人都開心嗎？

我也有類似的提醒，讓戰爭和戰士之間的距離更近了。這是讓俄羅斯人民心中感念的時候，這一種禮遇不亞於美國的付費有線電視臺播放的運動賽事。我參加了二○一八年國際陸軍運動會的兩項戰車總決賽，俗稱為﹁軍事奧運會﹂。這是俄羅斯在二○一五年建立的遊戲，已經發展為包括三十多種空中、陸地，以及海上競賽的活動；從無人機飛行到馴狗競賽都有。正如我當時所記載的：﹁俄羅斯的體育、戰爭、軟實力，神奇成功的融合強大的公共娛樂形式。﹂冬季兩項總決賽，來自於俄羅斯、中國、白俄羅斯，以及哈薩克的團隊。這些團隊採用T-72B3戰車進行競速比賽；當然中國人例外，因為他們帶來了同型的九六型戰車繞著跑道，他們採用一二五公釐火砲炸毀水中障礙目標。在場評論員興奮的的叫喊，以高畫質影音大螢幕播放，人群遠遠的就可以面對看臺，看到特寫放大的畫面。賽車比賽歡迎贊助商，俄羅斯戰車印有﹁烏拉爾車輛廠製造商﹂的標誌。

從國家的角度來看，這是一次軍事軟實力的演習武裝力量的展現，將過去和潛在的未來盟友，包括印度到以色列的國家，都聚集在一起；這也是一種嚴肅的軍火交易展示，以一場軍事外交關係的龐大演習進行。從戰車發動機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到阿拉比諾試驗場。活動期間轉場，進入軍事主題公園。這裡不但是有戰車，可以爬上去觀看；孩子們排隊爭取射擊AK-74突擊步槍的機會，父母幫忙拍照，發給爺爺。在這裡提供紀念品，在軍品商服務亭販售，然後全家人可以到一處橄欖色的大帳篷中，享用俄羅斯軍隊燉煮的蕎麥粥，這是需要付一筆費用的特權。

俄羅斯與戰爭

畢竟，所有國家都在某種程度中曾受到戰爭的影響，不僅需要戰鬥，還要建立稅收制度，進行徵稅。但是俄羅斯是一個沒有自然邊界的國家，位於歐洲和亞洲的十字路口。公元九世紀的征服者維京人最早入侵俄羅斯。無論是十三世紀的蒙古人、條頓騎士團、波蘭人，或是在十三世紀、十七世紀，或是十八世紀的瑞典人、十九世紀的拿破崙，或是二十世紀的希特勒；從這些時代開始，俄羅斯的民眾，已經成為時代崛起的軍事武力覬覦的目標。俄羅斯人並不只在防禦。雖然，國家的疆界經常變動，化身為不同的國名，包括莫斯科、沙皇俄國、蘇聯，以及現在的俄羅斯聯邦，很大程度都受到戰爭的影響。俄羅斯的國家能力和擴張願望，形成和鄰國抵抗的武裝力量、展露意志的平衡產物。

戰爭同時塑造了俄羅斯的神話，這是一種有關於自己崛起的故事。一三八○年莫斯科大公迪米崔在庫利科沃擊潰了韃靼—蒙古欽察汗國。這是令人印象深刻的率兵壯舉，但是絕不是後來歷史聲明的一場轉折點。畢竟多年之後，一支欽察汗國軍隊，占領並且洗劫莫斯科，並強迫迪米崔發誓重新效忠蒙古大汗。這是俄國人擺脫所謂的﹁蒙古枷鎖﹂之前的一個世紀。然而，迪米崔能夠將其宣稱為勝利，隨後民眾會接受弗拉基米爾‧普丁神話的證據：﹁當俄羅斯人分裂時，他們是獵物；但是當他們團結起來時，他們是無敵的。﹂

一六一二年，在莫斯科保衛戰，俄羅斯民間發難，解放波蘭侵略，波蘭和立陶宛軍隊撤出俄羅斯。羅曼諾夫王朝即使再怎麼愛國，也只能和侵略國進行合作。俄國宣稱的﹁衛國戰爭﹂，在一八一二年擊敗法國拿破崙，這不但是抵禦外侮的案例，具有研究的深度和價值，但是也成為未來五十年內避免國內改革的藉口。克里米亞戰爭戰敗之後，迫使政權改革；但是隨後在一九○四和一九○五年發生日俄戰爭，改變了沙皇制度，俄羅斯帝國被認為是一種落後和無能的象徵。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災難，摧毀俄羅斯在三個世紀以來歷久不衰的王朝。這是一場堅忍奮鬥的史詩般故事，所謂的﹁大衛國戰爭﹂的勝利，鞏固了蘇聯超級大國的國際地位，並且傳達了殘酷的史達林主義的警察國家，在國內的合法地位。

這一條路，迄今無法逃脫，只能往下走。事後看來，這正是蘇聯必經的軌跡。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各國在嶄新帝國領地中紛紛表達和平的抗議。例如一九五三年的東德、一九五六年的匈牙利，以及一九六八年的捷克。在冷戰的正面交鋒中顯得很可怕。直到一九七九年的歐洲，那是紅軍最接近戰鬥的一場戰爭，也是和中國長達七個月未曾宣戰的邊界衝突。一九六九年，其中大部分的衝突實際上是在邊防部隊爆發。到了一九七九年，蘇聯已經被證明衰落到日薄西山，卻仍尾隨了亞歷山大大帝，以及大英帝國的腳步，企圖征服阿富汗。正如美國後來證明，這決定十分失策，但是對於帝國來說，這是一種不可抗拒的誘惑。這也證明是一場奪取首都喀布爾的標準突擊行動，並且罷免反覆無常的阿富汗獨裁者哈菲佐拉‧阿明，這場痛苦而艱難的戰爭開始了。蘇聯人在戰場上從未輸過，但是他們無法戰勝叛軍。十年之後，新的蘇聯領導人米哈伊爾‧戈巴契夫承認在阿富汗戰敗，並且將士兵帶回家。

相對來說，這屬於一場有限戰爭，儘管過程非常殘暴。在十年內失去了大約一萬五千名蘇聯人的生命。但是相較於該國在道路車禍中的死亡人數，雖然相形見絀，但是這本身似乎不是蘇聯垮臺的原因，幾乎是日薄西山的一種隱喻。俄羅斯正由與世界脫節的老人統治，經濟越來越落後西方國家，更不用說置身於邊境事務之外，受到掏空、腐敗、憤世嫉俗、酗酒，以及冷漠所包圍。我記得有一次和烏克蘭的退伍戰士交談，他才回來不到一年。他講述了軍官的故事。他們襲擊阿富汗村莊，純粹是為了搶劫；士兵販賣槍枝、抽起大麻；政治官員白天講課，士兵在那裡協助合法政府對抗美國支援的傭兵，並在夜間集體傳遞酒瓶喝酒，並且詛咒克里姆林宮的領導階層，和受難者一樣痛苦。那麼，當在阿富汗作戰的退伍戰士回到家，為了購買糧餉還要排隊，還面對無房可住的空洞承諾。蘇聯的勝利，卻被快樂的阿富汗人民在電視上歌頌。難怪他對於民族主義幻滅了，捲入反蘇運動，很快地烏克蘭在人民協助下終於獨立了。

然後，在一九九一年底，經過礦工罷工和種族歧視；經歷了動亂、失敗的強硬政變，以及各國的獨立宣言之後，來自蘇維埃社會主義聯盟的組成共和國齊聚一堂，戈巴契夫總統簽署了最後一項法令，解散共和國聯盟。俄羅斯是聯盟的主人，但是在搖搖欲墜的房子中四面楚歌。正如將在第一部中討論，一九九○年代在很大程度上處於混亂和危機的時期。其後蘇聯在歐亞大陸，面臨著邊界糾紛、社區暴力，以及經濟解體。俄羅斯軍隊漫無紀律，受到犯罪和士氣低落困擾，甚至無法平息在車臣的北高加索地區的叛亂，而這裡的人口只占俄羅斯聯邦全國的百分之一左右。在國際上，曾經雄霸的大國被視為無關緊要，但是問題重重；除非討論議題，涉及到危急的核武庫，或是第一位民選總統鮑里斯‧葉爾欽不穩定的外交政策。

普丁

當葉爾欽被普丁取代時，也許並不奇怪。當普丁下定決心要為這一切做些什麼。在第二部中，他迅速開始重建軍隊，進入第二次車臣戰爭，透過昂貴的火力和忠誠的車臣人民部署結合，最終戰勝了叛軍。普丁希望和西方國家建立務實的積極關係，他甚至提出了俄羅斯加入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的想法，不過這很快就變了味︵見第三部︶。普丁越來越將俄羅斯的軍事實力視為安全的保證，而且讓俄羅斯再次成為國際泱泱大國。他強化競選活動，借助豐沛的石油和天然氣，重振俄羅斯的軍事能力︵見第四部︶。

儘管如此，克里姆林宮很清楚，即使重新武裝起來，俄羅斯的軍事實力還不是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的對手。無論如何，任何公開的衝突都將是災難性的自我毀滅。因此，在第五部討論了新型態的戰爭起源，通常是隱蔽和間接的，包括網路攻擊、虛假消息、暗殺，以及傭兵。這些部署，從五日戰爭以來都已經開始在做。俄羅斯捲入的衝突，包括二○○八年侵略喬治亞；二○一四年吞併克里米亞；對敘利亞等地區干涉，最終導致了二○二二年侵略烏克蘭。儘管如此，普丁領導下的俄羅斯—以及他的繼任者，無論是誰在做，無論什麼時候要做—仍然面臨著嚴峻的挑戰。正如第二十七章中談到，這些新的國土衝突幾乎不可避免。在北高加索地區與其國家內部日益激烈的競爭中，俄羅斯認為是﹁近鄰國﹂，位於其影響範圍內。最重要的是，崛起的中國，迄今為止仍被民眾譽為﹁偉大的盟友﹂，會成為俄羅斯的威脅嗎？或許真正的問題是中國何時會這麼做？無論如何，普丁—清楚想到了他在歷史上的定位—像是歷史出現的大公，或是沙皇，將軍事武裝力量和戰事視為關鍵，這不但是有助於重新確立俄羅斯在世界上的地位，而且也重建了驕傲、榮耀，以及成功的民族神話。普丁積極重現俄羅斯幾個世紀以來的演變，強調符合他有興趣的課題：世界是個危險的地方，俄羅斯人需要保持團結和紀律，如果像沙皇亞歷山大三世看起來軟弱，就會招致攻擊。普丁斷言過：﹁俄羅斯只有兩個盟友：陸軍和海軍。﹂

然而，據民意調查顯示，俄羅斯人似乎很不服氣。他們慶祝克里米亞的回歸。

在俄羅斯控制之後，發生二○二二年侵略烏克蘭頓巴斯﹁特別軍事行動﹂。只是因為他們對於敘利亞的軍事部署顯得冷漠；無論多麼官方媒體大肆宣傳這是一場成功的﹁現代技術戰爭﹂，民眾根本不認為俄羅斯受到軍事威脅。即使在克里姆林宮的宣傳機器中發出各種遭到迫害的論調，包括西方國家險峻的軍情，以及迫在眉睫的危險。儘管如此，武裝部隊是一種民族自豪感和權力的象徵，雖然並非所有普丁的戰爭都被視為是一種勝利，但是在普丁的領導下，似乎沒有任何和平主義轉變的可能性—或者，很有可能是在他最終繼任者的領導下，無論是誰繼任，那也許還有可能。

二○二二年二月，普丁下令全面入侵烏克蘭。在二月，本書的書稿其實已經完成，但是我無法忽視這一場逞兇鬥狠和大膽冒進的行為，本書已經根據這一點進行了增修編輯，並於二○二二年六月截稿為止，添加了新的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