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之河：我的眼睛是顆鏡頭，一名影像工作者的歐洲逃亡之旅

倒數十天——再見巨石

時間：二〇一六年，冬

地點：義大利，米蘭機場

即便以為自己武裝得那麼好，義大利松德里歐國家公園影展（Sondrio Festival）仍然讓我崩潰了。

目的地是松德里歐小鎮，阿爾卑斯山腳下，多麼夢幻的地方，但我的行李箱把手卻在抵達義大利米蘭機場時壞掉，再也拉不出來了。

行李箱變成一顆巨大的磚，底下的滑輪瞬間無用，沒有用，一點用都沒有。原本可以拖著走，現在變成只能抱著，抱著這麼重的磚，卻找不到轉搭巴士的出口，這邊沒有，那邊也沒有。問過警衛，問過路人，大家都說不知道，行色匆匆，你們是真的不知道還是不想理我？走得那麼快！就不能幫我一下嗎？

太重了，先放在一旁。我用跑的，邊跑邊回頭看行李箱有沒有被偷走，用最快的速度衝去遠方問一排好像在等待的觀光客，終於有人回答：「對！就是在這裡轉搭機場巴士到另一個航廈，才能接到鐵路，進入市區。」

為什麼一個告示牌都沒有？我恨透歐洲！

我恨，但我的書才剛開始，我不可以認輸，我忍耐，我一定要完成採訪，證明我是個能在國際上立足的人。

抱著一塊磚，從這個航廈換到那個航廈，從這個月台走到那個月台，上車了，下車了，茫茫人海，尋找前往倫巴底區的地方火車。什麼？要從第一月台一直走到第十四月台，有沒有搞錯？我抱著一塊磚啊！手好痛，我暫時靠在路旁，把磚放下，稍作休息。車站裡的所有人都走得好快，他們拖著行李箱，無論是大顆的還是小顆的，滑輪是如此順暢，飛快地從我身邊溜走。

好嫉妒，我只能抱著這塊磚，彎腰爬行。

專注地爬向第十四月台，來到車門，放下磚塊，騰出手指，按下開關，車門開啟，磚頭與我終於上車。

好乾淨的車廂，座位有的設在平面，有的高起，錯綜美麗，車廂裡旅客不多，每個人優雅地坐在位置上，準備欣賞窗外風景。我是亞洲大老粗，全身汗臭，選了一個離門最近、位置最低的座位，雖然這片車窗小得可憐，但我再也禁不起更多勞動。

坐下來，揉一揉手指間的關節，第二節與第三節已經紅腫，痛死了！摸摸口袋，拿出一把剛剛從咖啡店裡偷出來的小湯匙，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偷竊，就偷一把攪拌咖啡用的小小鐵湯匙。原本想在路過餐廳時直接摸走客人留下的就好，但如果還沒開始採訪影展就被警察抓走，該有多丟臉？為了不要驚動店員，我只好走進餐廳，點了一杯咖啡之後，再悄悄地將小湯匙放進口袋裡帶走。

這樣算偷嗎？偷走小湯匙是為了掏出鑽進卡榫裡的提把，因為我真的很想要「拖」行李箱，而不是「扛」行李箱啊！

火車開動後，才發現米蘭車站這麼漂亮，卻即將離我遠去，穿過舊站，一片山景就在背後，哇！更漂亮呢！我抓出手機，快速記下這些消逝的風景，心情逐漸平復。一小時後，小湯匙被我徹底拗彎，呈現一個往後下腰的動作，但旅行箱的提把，還是卡得好好的，一點也不想出來。

放棄！

我決定不屈就這片小車窗，再次扛起磚頭，爬上高起的椅座，霸占一區面對面的四人座，獨享整片大窗。我滿意地伸直雙腳，靠著椅背，抬頭望向窗外越來越高的山。啊！山頭上的初雪，真的好像糖霜。難道，這就是阿爾卑斯山嗎？我不禁讚嘆，先前搬磚頭的所有痛苦瞬間遺忘。

為了看見更完整的山，我的脖子跟小湯匙一樣，不停不停地往後仰。延伸向上的阿爾卑斯山有盡頭嗎？

松德里歐是河谷小鎮，埋藏在山的底端，被一面又一面的坡地包覆，放眼望去，密密麻麻不曉得裡面藏了什麼，近看才發現是一排又一排的葡萄梯田，這裡盛產紅酒。

訪問義大利松德里歐國家公園影展的那五天，每天心情都很複雜，一下子想離開這裡，一下子又覺得好有收穫再繼續吧！起床與睡前是最難熬的時刻：「好吧！就現在！如果我現在放棄，可以搭什麼火車回去？又或是，可以搭什麼飛機回去？」「放棄了！放棄吧！我做不到，我根本做不到。」這些話，不知道自言自語了幾百次。

因為好冷，又好餓，語言不通，採訪不順利，好寂寞。但是，我還是有撐到影展結束，我參觀了很多地方，我拍了好多照片，我還利用空檔，在鎮上商店街買了一個國際品牌的行李箱，為了它的全球服務，就算以後再出問題，無論身在何處，都可以修理，都可以繼續。

最後我終於拉著新的行李箱離去，擺脫了那塊磚頭。

時間：二〇一六年，夏

地點：法國，梅尼古特小鎮

身為一個生態紀錄片工作者，又，身為一個生態紀錄片女性工作者，每當講出自己的職業時，總會得到這種回應：「哇！好酷！你們會爬到深山裡拍動物嗎？哇！你們會潛到海裡拍動物嗎？」

自我入行以來，坦白講，電視圈的運作不是這樣的，一切都是演出來的。

為了預算與效益，我們會去再平凡也不過的地方取景，比如動物園，我們會到動物園的溫室拍蝴蝶吸水。如何讓自己成為專業的生態攝影師呢？微距鏡頭是必需品，只記錄動物的形體是不夠的，必須用畫面去解剖牠：要把蝴蝶像吸管的口器拍出來，要把蝴蝶一格一格的複眼拍出來，要把蝴蝶翅膀上細細粉粉的鱗片拍出來，當我們把動物的尺寸放大到一個人類肉眼絕對看不到的大小時，觀眾就會高潮了。

為了這份得來不易的高潮，我們會在蝴蝶的日常動作裡，配上詳細的解說旁白，輔以聳動的形容詞與動詞，並搭上磅礴的配樂，凸顯那翩翩飛起的輕盈、飽滿，以及如詩般的陽光。

我們也很愛拍攝毛毛蟲破蛹而出的畫面，但場景絕對不在野外，而在室內。我們會將掛在枝頭上的蟲蛹連帶植物一起取下，拿進攝影棚裡布置、擺設、打燈、架攝影機，開始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拍攝，因為不曉得牠什麼時候會出來，但只要有充足人力，就跟牠拚了，我們會一直等，一直等，總能等到牠開始破蛹、羽化為蝶的瞬間。這個瞬間其實非常緩慢，蟲破開蛹之後，往往會在原處持續扭動，慢慢擠、慢慢擠，直到拉著大翅膀出來為止。親眼所見其實並不精彩，我常看到睡著，但只要把冗長的影片快轉到五秒以內，就能呈現出眾所期待的生命力！

當我還是個菜鳥攝影助理時，試用期的任務就是負責某種大型蛾類的破蛹拍攝，還記得牠叫皇蛾。我運氣好，才等一個下午，皇蛾就破蛹了，沒有熬夜，不像我其他睡在公司裡的同事。可是當皇蛾破蛹時，由於攝影棚的燈光太熱，冷氣太乾，牠軟軟皺皺的大翅膀，無法像在野外能慢慢伸展開來，等待乾燥，反而在最捲曲的時候被快速定型。

讓我通過試用期的皇蛾變成嚴重扭曲、左右不平衡的鐘樓怪人，再也無法將翅膀收合。即便如此，破蛹而出的拍攝任務還是順利完成了！我將影片快轉，配上科普教育的口白，在關鍵畫面標示字幕，闡述生命之美。

總而言之，一切都是我們堆砌的。我們為動物化妝的時間與心力，遠遠比真正在荒野中等待牠們、與牠們共處、了解牠們還多。只因為市場有限、預算有限、老闆的耐心有限、同事的默契有限、我的權限有限，什麼都有限，不知道為什麼。

在台灣，這個產業迷戀美國Discovery或英國BBC的生態紀錄片，但我卻好想打瞌睡，每每聽見那些抑揚頓挫的旁白、那些科學家的使命、那些突破困境和搶救自然的劇情，都讓我湧起許多疑問：「是嗎？真的這麼厲害？真的這麼好？你又知道自然是這樣想？你又知道人類可以這樣做了？」

我喜歡法國電影，也喜歡法國生態紀錄片的拍法，好比《小宇宙》（Microcosmos），從頭到尾沒有一句旁白，卻能一步一步讓觀眾感受到昆蟲視角的世界，當風吹過，當雨落下，比人類身體小數百倍的昆蟲會是什麼感受？一團草叢就是一個小宇宙，我永遠記得那些震撼人心的鏡頭，很平凡，卻很深刻。

我從小就喜歡親近大自然，在未知的世界裡迷惑、猜測、感受，心中有很多話想說。難道，我就不能自然地說嗎？一定要高潮迭起、聳動人心，不然就沒有收視率？不一定吧？

工作幾年以後，我決定飛到法國從頭開始，念語言學校、打工、申請學校，期待有朝一日能拜訪梅尼古特鳥類影展（The Ménigoute International Ornithological Film Festival），進入影展所創辦的「動物紀錄片研究所」，學習最正統的拍攝方法。

可是最後，我決定放棄入學。

原因是我付不出學費，我付不出一年從五百歐元調漲成八千歐元的學費。由於法國學制認為我已經工作過一段時間，不是剛畢業的年輕人，必須失去一般生的資格，必須用在職生的身分與學費入學，即使我的課程、教室、老師，跟一般生完全一樣。是現實太無奈，還是我太天真了呢？一個將要三十三歲的女人，已經不是個孩子，也不青春了，如果這是一部海外女子求生記的勵志電影，主角的年紀也太大了。

可惜那時的我還看不清，我以為只要我能吃苦，就有機會成功。

但人生當然不是這樣。

我的人生沒有八千歐元，沒有八千加八千、兩年總共一萬六千歐元的學費。我也沒有未來兩年的生活費，沒有買車通勤、買器材拍攝和準備畢業製作的費用。我什麼都沒有，只有我的法國男朋友正傻傻地在巴黎等我回去，他不知道我是否要離開他去法國中部念書，或是直接回台灣，結束這場法國夢。

說到夢，也許我應該要好好敘述一下，口試結束那晚我所做的夢。

應該說非常幸運，我的媽媽在我前往動物紀錄片學校口試的時候，正從台灣飛來法國看我。可憐的媽媽，已經一年半沒有見到女兒，在機場看到我就哭了。她因為太過興奮，十四小時的航程都沒有睡覺，但在我們從機場回到巴黎市中心的火車上，竟然非常安心地睡著了，看著那抱著大大小小的行李、靠著玻璃窗立刻呼呼大睡的媽媽，覺得她真可愛。

媽媽是個單純善良的女人，她喜歡簡簡單單的生活，從不去爭什麼，也從不去挑剔什麼，她就想認分地過日子，不像我。

我得到媽媽的樂觀開朗，卻沒有她的隨遇而安；我得到爸爸的不願服從，總是想做得風光給別人看，但其實內心既脆弱又敏感。我跟爸爸一直難以親近，也許是因為我們太像的原因。媽媽總像緩衝劑，在家裡調停我與爸爸。來法國找我的時候，則調停了我已壓抑一年半的無奈，看著我哭泣，什麼話都沒有說。

離開口試會場的時候，我沒有哭。

我對三位口試委員說：「到這裡念書是我的夢想，我終於從台灣走到這裡，見到你們，得到你們的肯定，但這樣的學費我沒有辦法。」他們知道在職生學費的天價，一般法國上班族如果申請就讀在職班，大多公司的福利會幫忙支付一半學費，但我哪裡來的法國公司？我就是一個全裸無任何社會福利的外國人。他們說他們知道，也努力地幫我想辦法，但制度就是這樣，他們也沒有辦法。又是一個「有限」，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辦法，每次都這樣。

「你可以直接在法國找工作啊！你應該要直接工作。」其中一位口試委員這樣跟我說。他是這所學校的畢業生，以學長的角度衡量我、評估我、建議我。

何不食肉糜呢？

你以為一個外國人在法國找到專業工作的機率有多高？你以為法國人願意跟外國人講英文的機率有多高？你以為一個沒有法國學歷的亞洲人能夠被巴黎社會接受的機率有多高？算了吧！驕傲的法國人，我已不想再說什麼。我沒有告訴他們我每個月是如何努力打工付房租，撐到現在才能來口試的。我才不要告訴他們，我要贏得漂亮，我要驕傲地放棄這裡，是我不要你們的，有什麼了不起！

我退出口試教室，輕飄飄地從二樓走下去，一群法國年輕人正聚在一起聊天，嬉鬧地閒聊口試經過。他們每一個人應該都小我十歲。真好！生在法國，資源那麼多，學費還只要付五百歐，法文又全部聽得懂，不像我怎樣豎起耳朵都沒有用。

媽媽殷殷切切地等著，我告訴她：他們要我，但學費被提高，我不能念了。

媽媽說：「太好了！趕快開始工作，趕快開始賺錢。」媽媽笑容滿面，覺得我的不服氣終於抵達終點，可以認分地回台灣工作了，就像她所有朋友的小孩那樣，穩定工作，穩定存錢，穩定人生，安全！

看著媽媽開心的笑臉，真不知道該說什麼。

動物紀錄片研究所的周圍都是森林，非常偏僻，沒有任何大眾交通工具。不會開車的我們，花了兩天，先坐火車，再換成腳踏車來應考，現在口試終於結束，我們準備先慢慢騎回民宿休息，隔天再坐火車回巴黎。離去途中，溫帶樹林不停經過眼前，它們顏色淡泊、樹形蕭條，和台灣濃烈的副熱帶、熱帶氣氛截然不同。

終於完成心願，無論結果好壞，在回到民宿前，應該好好喝一杯慶祝吧！我們在中途停了下來，走進梅尼古特小鎮裡唯一的酒吧，點了一杯生啤酒，拿了一盒有四種口味的餅乾，和媽媽坐在室外慶功。

那時我們還有說有笑，不問未來，只慶祝這個二〇一四年時許下的心願，當年的我還在台灣，下班後的深夜不想睡覺，在網路上搜尋自己的未來，找著找著，竟然就發現了這個生態影展與這所學校。

「嘿！你知道嗎？這個動物紀錄片學校的課程分成兩個階段，一個是學習電影拍攝的技術，另一個是學習生態學的倫理耶！這不就是我的人生嗎？終於有一個地方重視這兩個領域的均衡發展了。」出國前，我非常興奮地告訴朋友我即將追逐的夢，那時我們走在馬路上，跟著反核大遊行的隊伍前行。天空飄著雨，但所有人都很興奮，每個轉角都是訴求與標語，當人認為自己正在推翻錯誤、前往正確的時候，就會覺得自己的生命很有意義、自己的決定很有價值。

「而且在研究所第一年與第二年中間，會去國外實習，前年他們去了非洲，去年去了冰島，哇！真是太棒了啊！然後畢業製作就是拍一部野生動物紀錄片！是真的野生喔！再也不是室內布置了！」當時的我是那樣充滿幻想，精神奕奕。

只可惜來到法國不過第二年的我，逐漸變得萎靡。

媽媽並不喝酒，她帶著保溫瓶，喝著自備的開水，開心地陪伴我，認為我終於結束不務正業，終於不再貪心，可以好好面對真實人生。她很滿意這樣的結果，並且不停地自拍、拍我、拍我們，再立刻將照片傳回台灣，跟爸爸報喜，報一個千里迢迢跑來法國尋夢卻決定放棄的喜。

我決定再喝一杯啤酒，跟頭髮蓬蓬、戴著圓圓眼鏡、笑容可掬的酒吧老闆娘詢問還有沒有別種生啤酒，想喝第二杯。

我並不是第一次來到這家酒吧。二〇一五年的秋天，為了確認當年在網路查到的學校和影展是不是如心中所想，我曾經提前造訪過這裡。結果真是太棒了！我還記得在影展第一天的夜裡，雖然為了省錢只吃餅乾當晚餐，但心中卻有著即將圓夢起飛的滿足感。

那時我認識了一位很好心的當地女士Marie-Do，她知道我想報考這所學校，立刻熱心地帶我到處參觀，更帶我來這家酒吧認識同學與老師，在她的幫忙下，我甚至巧遇了校長。校長了解我的來意後，似乎為了避嫌，沒有與我多談，只說了一句：「法文要好好念啊！」

當時的我並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現在回想起來，Marie-Do雖然對我非常好，但我對她始終無法像對待其他人那樣親近。我抱持著一種戒心，一種其實與她本人無關的戒心，也許因為她是法國人，也許因為我再也不想相信法國人，除了我的男朋友。

沒想到自己竟是如此偏激！我知道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但我不是聖人，我就想打翻一船人，在被欺負之前。

酒吧老闆娘溫柔地幫我壓好一杯生啤酒，一邊誇獎我法文怎麼說得這麼好，天知道我最會講的句子就是「請給我一杯酒」而已。老闆娘笑咪咪地喊著：「Chapeau！」一邊講一邊將手平舉到眉毛高度，手掌向下左右搖擺著。「chapeau」是法文的「帽子」，意思就是說我的程度比戴上帽子還高呢。

這話當然是溢美，也許這就是她經營酒吧的祕訣。我的法文那時很差，之後更差，越有心理障礙越學不好，雖然我知道我的內心深處有一種報復：「我就是硬不要學你這驕傲的語言。」在法國不好好學法文，我為我的倔強付出代價。

喝完兩杯啤酒後，我跟媽媽再次騎上腳踏車，準備返回民宿。腳踏車對這趟趕考的意義重大，沒有不行，但有了也沒好到哪裡去。記得第一天上路，我就迷路了五個小時，媽媽傻傻地在後頭跟著我，就像她傻傻地守護著我，從來沒有懷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