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靈之詩〈下〉：模仿師的遊戲【《新神》作家一鳴驚人的奇幻新經典完結篇！】

莉莉是乘著一艘小船從南伊哈灣上岸的。自格列斯卡離開後，她一路往南，從一艘船偷渡到另一艘船，繞過偉大的埃奎多利亞大陸，她像一件船艙裡的貨物，她也放任形體模仿一件貨物。這段時間她不吃不喝，胸口抱著亡者的頭骨，宛若進入冬眠的物種，船員在她身邊來來去去，竟無一人發現她。

最後一艘船往東北行駛，抵達東南亞群島，莉莉閉眼聆聽船員們的交談：「再往北就是密冬領海，提醒新來的菜鳥別越界了」、「卸完貨好好樂幾日，但也別醉到忘記返程時間」她仔細傾聽，捕捉到兩個男人的鬼祟對話：

「那可是外人禁止進入的海域，說不定會有傳說中的獸靈啊！如果不是因為有那東西，密冬為什麼要封閉伊哈灣？」

「你當初只說漁獲豐富，沒提到獸靈，我可不想跟密冬扯上關係，隨便靠近會死的！」

「不去就不去，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執意前往伊哈灣周邊海域的男人喃喃自語，趁著其他人離開到當地酒館打發時間，莉莉張開眼睛，將懷中頭骨小心翼翼收納在背包裡，隨即靜靜爬出貨物堆，走向正擺弄著小船的男人。

當男人聽見動靜轉過身來，他看見了原本堅決不想同行的另一名船員，不禁嘆了口氣：「你不是說不去嗎？」

「我反悔了，能賺錢的事何樂不為？」莉莉以男性粗啞的嗓音道。

莉莉協助男子在碧波盪漾的海面上放下小船，兩人上船後，男子啟動船用引擎，螺葉轉動，船隻迅速前進。莉莉抬起手指，輕輕撥弄面前的空氣，模仿著霧和雨，她嘴唇輕啟，唱著那首老女巫教會自己的歌，不多時，海面便起了大霧，即將到來的雨在不遠處滴答墜落，染出一片彩虹，他們已看不清來時的大船了。

「哇，可真是奇景啊！」男人瞠目結舌，仍不忘操控船隻，往莉莉希望他前去的方向行駛。不知過了多久，遠遠地，莉莉看見霧中浮現的島嶼輪廓，起伏的暗淡色塊。她讓更多的霧小心翼翼隱藏船隻蹤跡，卻在這時，男人像猛然清醒過來一般驚慌失措。

「怎麼會？這都快到伊哈灣了！我只是想稍微靠近那片海而已……我要回去！我們得回去！再不走就完了！」男人開始無助地叫喊，劇烈的動作讓船隻搖晃不已。莉莉皺起眉頭，一語不發靠近男人，從男人手中奪取控制。

男人看著莉莉，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見她。

「女、女人？你怎麼在這裡？我朋友呢？」

「你在說什麼呢？」莉莉的聲音聽起來就像男人自己，僅一眨眼的工夫，男人面前的女性形體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彷彿對鏡張望的自身倒影。「你累了，而且很害怕，我是還殘有理智的你，讓我掌控一切吧。」

「我一定是在作夢。」男人抱著頭蹲坐在船隻角落：「我他媽一定是在作夢。」

「對，等霧散去，你就會醒過來了。」莉莉的聲音低沉、隱晦，逐漸淡入海風，男人陷入昏沉迷惘中，莉莉望著愈發接近的島嶼，手支著下巴，感受到陌生且熟悉的疼痛。

啊，這就是她和泰邦的故鄉。

要說她對兒時經歷過的事情有哪些印象，她記得的都只是曾和泰邦相處的過往，他們一起躲藏的大片芒草原、潺潺發亮的溪流以及黑暗溫暖的洞穴，骯髒狹小的炭屋在夜裡熊熊燃燒……克羅羅莫，克羅羅莫，這個詞彙念在口裡，原來這麼像苡薇薇琪的一句咒語。

當船隻靠岸，莉莉輕巧地跳下船，她轉頭對昏沉半睡的男人道：「你遭遇了一場暴風雨，船會把你送回你來的地方，當霧消散，你就會醒過來了。」莉莉食指輕推船沿，便彷彿為整艘船注入了動力，船載著男人緩緩遠去，再次潛入霧裡。

「做得真好。」一個黑暗且甜蜜的聲音驟然說：「你變得真有用，雖然還是個爛貨，你是害死泰邦的爛貨。」

在莉莉面前，一小簇黑色的火焰正欣快地燃燒著，曾經，莉莉喚它為惡靈，但現在，莉莉已經很清楚它的真實身分。莉莉凝視它，並不因它的惡毒話語而憤怒，莉莉在心中早已將自己辱罵、唾棄無數次了。

「你怎麼回來了？」莉莉問。

「我完成了要做的準備，現在我會一直留在你身邊，幫助你找回你的泰邦。」

莉莉點頭，默許惡靈的陪伴，重新踏上這片土地前，莉莉已知道伊哈灣如今是危機四伏，她不介意多個同伴，加上她還有正待尋找的人。莉莉一面思考一面往前踏了一步，卻突然胸口劇痛，過去和泰邦的回憶紛至沓來，幾乎要將她吞沒。她壓抑著啜泣，瞬間再次置身於失去泰邦的痛苦中，她抱緊裝著泰邦頭骨的背包，哭得喘不過氣，只要一想到泰邦剩下的遺骸就埋葬在這片土地，她就感到痛徹心扉。

不，不，不，停下來……莉莉想：我不能這樣，我不能忍受……我不能是我……當莉莉的臉從濕漉漉的掌心抬起，她已經換了另一個樣子，同樣是女性，東方面孔，但這張臉看起來更柔美，眼睛裡閃耀著古靈精怪的神情，嘴唇活潑地上揚。

安子，安子，我是竹鶴安子。莉莉用這張臉不斷低語：我的夢想是成為演員，我在一平方咖啡館打工，存夠錢以後我會和我最好的朋友一起搬到普利坦尼亞……莉莉尖利地抽氣，感覺自己的脖子被猛然勒緊，天使約翰正將她的夢想和未來的希望一點一點從胸腔裡擠出。莉莉對死去友人的模仿太過深切，竹鶴安子遭遇的悲劇也將在她身上重演，但莉莉不在乎，比起失去泰邦的痛苦，死亡的劇痛和對安子的內疚不算什麼。

莉莉倒在地上，翻滾掙扎，可無論如何都不能掙脫天使約翰的箝制，她的生命漸漸流失，她就要獨自死在無人的公園裡，無法躲過來自男性的殘酷暴力……莉莉睜大著眼，一動也不動，耳邊傳來惡靈的嘲笑聲：「演得真好，真好呢！」下一秒，莉莉深吸一口氣，摀著喉嚨大聲喘息。

她再次冷靜下來了，每一次，當她難以忍受失去泰邦的痛苦時，她會如此利用安子，她但願安子不會怪她，她只是太痛苦了。而只要撐過竹鶴安子臨死前的恐怖痛楚，等待莉莉的就是死亡後毫無感覺的深深麻木。

麻木。這樣就夠了，只要可以讓她繼續走下去，她會一次又一次模仿她親愛的朋友。「對不起。」莉莉不由自主開口，聽見自己口中安子的聲音，就像過去她所認識的那個可愛女子，道歉時語氣總帶著純粹的真誠和一絲可憐兮兮。莉莉閉上嘴，決定不再褻瀆她的昔日友人。

莉莉以竹鶴安子的樣貌重回故土，她從海岸緩緩往山裡走去。

對莉莉而言，尋找黑羊的事並不著急，她更把此行當作一場巡禮，她走過無人的森林，順著自身記憶以及泰邦最後留給她的訊息，莉莉踏上愈發熟悉的土地。這兒是保留地，不知為何莉莉知道，她已經來到整個伊哈灣內最禁忌之處，為了隱匿行蹤，莉莉沒有停止模仿霧氣，霧籠罩在她身邊，忠心耿耿地跟隨她的腳步。

有時候，莉莉覺得這種嶄新流淌在她身體裡的力量是如此不受控制，彷彿沒有極限、能讓她做到任何事情，但同時也充滿限制，莉莉只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麼」，對於「不能做到的事情」，她連嘗試和開始的機會都沒有。

在船艙待得夠久，莉莉花了足夠的時間思索所謂「模仿」之力，她認為這更像是一種全新看待世界的角度。她從分解天使約翰的動作中了解如何拆除一個模仿，她也因追逐凶手的旅程慢慢共感那些深受恐懼的女人內心狀態，或許恰巧她一直以來就想成為真正的女人，她首先發掘了讓軀體「模仿女性」的技巧，再從這項技巧延伸出「模仿任何人」的可能性。

莉莉測試了自己的能力，她意識到她模仿女性比模仿男性做得更好，同時她也更能精準模仿自己認識的人，甚至於對方的內心。至於僅見過一面的對象，她可以大概模仿對方的外貌，被衣物遮掩的生理特徵如胎記、痣則因無從得知而無法立刻模仿出來。

因此莉莉能夠「拆解模仿」、「模仿他人」以及像現在這樣，藉由苡薇薇琪的歌模仿簡單的自然現象，而當她繪畫的時候，她所畫之物會在短時間內化為彷彿有生命般的虛影，但無法影響現實世界，也很快就會消失，莉莉想，這就是自己的力量，僅僅如此。

所以她仍然需要黑羊。對於黑羊曾應諾她的事情，莉莉並不期待，比起讓黑羊替自己復活泰邦，她更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做的。這場距離遙遠的旅行中，她不只一次用船艙裡的老鼠練習過，她把老鼠殺死，然後試圖把老鼠還原成還活著時的狀態，但死去的老鼠屍體毫無動靜，讓她有一瞬間懷疑自己根本不曾有過任何力量，一切都是她的幻想。

莉莉也將老鼠屍體埋進土中，令其皮肉腐化消失，對著老鼠遺留的骨骸進行模仿，最終也只是讓老鼠骨架怪異地震動跳躍，使莉莉感覺自己就像名邪惡的女巫。於是她最後只能放棄，意識到自己或許覺醒了某種力量，但對於如何利用，她仍一無所知。黑羊很清楚這點，因此他邀請莉莉前來伊哈灣尋找自己。

莉莉確實來了，她走過兒時曾與泰邦待過的地方，她看了克羅羅莫如今荒涼無人的模樣，也去了自己從未去過的孵育山谷，她向北前往邊界，感覺頭頂一熱，彷彿再次感受到泰邦臨別前在她頭頂印下的吻，以及泰邦無法說完的言詞：「不管我們以後在哪裡，我會一直……」他不用說完莉莉也明白的。最終莉莉鼓起勇氣，從邊界往南尋找泰邦死去的那片姑婆芋海，帶著萬分之一的希望自己或許能找到泰邦軀體部分的遺骸，如果她能找到，復活泰邦的機率將會更高。

然而經過十年歲月洗禮的森林和當時已大相逕庭，那片姑婆芋海也消失無蹤，莉莉甚至不確定自己在對的地方尋找，後來她只能放棄。當莉莉回過神來，她的雙手滿是泥土、長髮散亂、赤裸的雙足被土石磨破流血，已不知過了多少個日夜。惡靈不耐煩地在她耳邊低語：「你得去找那個能幫你的人。」

莉莉一語不發，她直覺地知道黑羊在哪裡，她開始向記憶中一切開始崩壞之處──遺跡聚落前進。

當然，世界的崩壞可能起源更早，但對於莉莉來說，她與泰邦的人生是從遺跡聚落之行結束後開始崩毀的。莉莉永遠不會忘記煙氣裊裊的議事廳內，那名戴著面具的光頭男人。她也永遠不會遺忘當軍代表選擇自己作為犧牲品，泰邦是如何將自己護在身後，提出用自身作為交換。

當莉莉來到此刻的遺跡聚落，她已經可以辨別青苔藤蔓叢生的古怪建築，實際上就是伊哈灣劃分保留地前的廟宇罷了。為了加強五大家族對保留地遺跡人的控制，保留地劃分後他們毀掉了幾乎所有現代建築，僅留下宗教性建築，並將舊時的神像毀去，換成五大家族的新神。

莉莉信步走在破敗的建築群中，無意間想起了小童那帶有虎牙的笑容，是啊，那時她還在這裡交到了人生中第一個朋友，雖然很短暫，他們相識不久，小童就死於機器的尖刺之下。更往深處走，軍代表的宅邸安然矗立於不遠處，似乎是整個遺跡聚落中保留最完整的廟宇建築。

莉莉順著記憶推開宅邸大門，見一高大的黑髮人影就佇立在院落中央一棵梅樹下，聽見門開的聲音，那人轉過身來，濕潤如草食動物的黑眼睛含笑望著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