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摩沙實錄：2020大選以及台灣的前世今生

【推薦序】
一本總統大選備忘錄 也是一份告台灣同胞書
資深媒體人、現任世新大學新聞系客座教授 王健壯

四十多年前的台灣新聞界，「吳豐山」是個重要名字。多數人當年寫評論文章，因為形格勢禁，不得不迂迴婉轉吞吐其詞，他在自立晚報寫「吳豐山專欄」，卻經常直白無隱，「千秋白水文章」，讓人羨慕。

到現在，近半個世紀過去，豐山兄早已離開新聞最前線，但七十多歲的他仍然筆耕不輟，文章的字裡行間多了點溫柔敦厚，文風卻依然直白如昔，《福爾摩沙實錄》（以下稱《實錄》）這本書，就是他始終如一的證明。

寫評論不像寫新聞，寫新聞是事實陳述，寫評論卻是意見表達，而意見常受制於個人信念、立場與愛憎，就像豐山兄常引莊子的那句話「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很難讓所有人滿意，譽之所至，謗亦隨之，這是寫評論的人都有過的經驗。

但即使如此，寫評論的人仍要有一些自我要求，就像胡適辦《獨立評論》時所說，知識分子雖然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飯桶」，但提筆論政時卻要「成見不能束縛」、「時髦不能引誘」，以今天的語言來說，就是不能囿於黨派之見，也不能媚俗迎合政治正確；若要臧否時政，那麼一點點的獨立精神是必要的，一點點的自由思想也是不可或缺的。

吳豐山一向自稱是個「徹頭徹尾的台灣本位主義者」，熟識他的人也知道他的政治傾向是中間偏綠，但他寫文章評人論事時，卻能是其是、非其非，對錯黑白分明，對的按讚，錯的絕不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而且，「台灣本位」從來不曾矇蔽他的成見，他也不曾為了標榜「台灣本位」，而譁眾取寵趕時髦；他的第四權角色始終高於他的自我角色。

在《實錄》這本書中，可以找到許多這樣的證據：
→連續兩個多月，不少挺民進黨的政客和名嘴一連串的動作，以羞辱、潑糞、揶揄、抵制為要領，我不以為然。我不認同韓國瑜，可是我更不能認同這種無所不用其極的競爭方法。

→有些政治人物，包括貴為總統的蔡英文，跑去蹭網紅，葷腥不忌，誠令人不知其可。須知：要做個令人尊敬的政治人物，最忌諱的就是不可有奶便是娘。

→這樣子的陳宗彥（內政部政次）當然非下台不可，可是民進黨上上下下置之不理。現在很多同胞認為民進黨只是口說謙卑，其實行為傲慢，從陳宗彥身上看到的，不就是這樣？

→陳師孟應該不可能不知監委只能調查法官是否違反執法程序或操守有問題，不能干涉判決內容。陳氏為什麼會犯這種常識性謬誤令人不解，民進黨上上下下對這種謬誤不發一語，更令人不解。

→國會制定（反滲透法）必須耐心相互協商，嘴巴說謙卑，實際上卻仗著過半席次強渡關山，頗不可取。

→我注意到，蔡英文在（選舉）揭曉後的國際記者會和勝選大會上兩度希望對岸「和平、對等、民主、對話」，不過，我必須指出，這是口號，最多只是原則，不是方略。

引述這幾段話，只是要替吳豐山的「第四權角色高於自我角色」找幾個證據，他對藍營或韓國瑜的批判，在《實錄》中當然也不少，但他有憑有據，絕不指鹿為馬，或捕風捉影。

豐山兄一生與政治為伍，而且也曾出入政媒兩界，當過國大代表與內閣政務委員，但他對政治卻說過這樣一句話：「政治這個東西，拿菜刀把它剁到細碎，再攪蜂蜜，丟給豬吃，豬都不吃」。美麗島事件前後那幾年，他曾經參與朝野協商，所以對當前的政黨政治，更是心有戚戚，更是無奈悲觀，在《實錄》中，他寫了這幾段話：
→我很擔心無止境的政黨惡鬥會把台灣活活整死。
→這樣子南轅北轍的兩個政黨不相互敵視也難。這樣子見解一百八十度相反的兩個政黨在爭奪執政權的競逐上，不你死我活也難。
→既然未來休戚與共，幾十年累積的恩怨情仇，總必須有寬恕放下的一天，把惡鬥鬧劇一直演下去，哪一天台灣枯死了，你我大家一起陪葬。
→最令人難過的是，政黨惡鬥是以侮辱眾多正派知識分子的拙劣手法在進行。
→現在能夠確定的是：台灣朝野假如不能相互有效溝通，化解內部分裂，上天要幫台灣也難。
→在競選時用語如此尖銳、態度如此決絕，如何讓人民對選後的政黨良性互動寄以期待？
→打開內政部官網，仔細瞧瞧三百多個政黨的黨名，說好聽一點，是琳瑯滿目、百花齊發，說真話是亂七八糟，胡搞瞎搞。所以政黨林立，政黨政治卻上不了軌道。
走過黨禁歲月的人，方知政黨政治得來不易，珍之惜之呵之護之唯恐不及；但老天也難救的當前台灣政黨關係，卻讓走過黨禁年代的吳豐山心有所憂，更心所謂危，而不得不發雷霆之怒。

同樣的，走過戒嚴歲月的人，方知新聞自由的可貴。但在吳豐山這個老報人的眼裡，「日以繼夜吱吱喳喳令人厭煩」的當前台灣媒體，卻像政治人物一樣喪失了專業精神。他痛心在朝野惡鬥時「我原以為新聞界會有正義之聲，不但沒有，而且各自選邊，加入混戰」，「今天該批判的是部分媒體忘掉公器屬性，部分政治人物與下三濫媒體狼狽為奸」，對政治人物掛勾新媒體，他也嚴厲警告「政治人物如果把養網軍當成養小鬼，其心可誅」。「人的成見、偏見、淺見，使一份報紙變得品質粗糙」，「看看台灣今日媒體亂象，我欲無言」，吳豐山的悲觀理由很簡單：「專業精神在台灣一直不值一文錢」。

《實錄》這本書基本上是一本憂患之書，憂政治，憂媒體，憂年輕世代，當然更憂兩岸未來。大選的結果，證明台灣「已形成一個不可輕侮的命運共同體」，但吳豐山這個台灣本位主義者，仍然預警「兩岸實在沒有對幹的必要，如果有朝一日兩岸交兵，必將成為相互毀滅的歷史大悲劇」，仍然表態「我不會說邦交國全部斷交之日，即為台灣獨立之時這種三八話」。更重要的是，他憂心「我對新一代青年，是否能夠正確解讀兩岸烽煙，不無疑問」；他在書中之所以多次反覆回溯兩岸關係史，憶前世，論今生，目的大概也是為了叮嚀那些未經烽火歲月的下個世代年輕人吧。

一九六○年代，白修德（Theodore H. White）寫了一本書《美國總統的誕生》（The Making of the President），記錄甘迺迪與尼克森的那次大選，也改變了選舉書的書寫風格，吳豐山這本《實錄》，或許可以看成是一本隨筆式的台版《美國總統的誕生》。一九八○年代，戴國煇寫了一本書《台灣總體相》，詳述台灣的歷史演變，吳豐山的《實錄》，微觀選舉，巨觀歷史，或許也可以看成是一本隨筆式的新版《台灣總體相》。所以這不但是一本總統大選備忘錄，同時也是一份告台灣同胞書。

但吳豐山花了一百八十多天所觀所思所寫的這本選舉備忘錄，以及一個老報人因選舉有感而發的那些千言萬語的叮嚀，能在勝選與敗選的兩個陣營，以及兩個陣營中的青年世代，激起一點漣漪嗎？答案若否，「台灣的前途還是一片迷濛」，老報人也只能望著美麗又莊嚴的觀音山，「我默禱天佑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