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舞台：毛澤東的崛起（復刻典藏本）

【導讀：朱其華和他坍塌的紅色舞台】楊偉中（政治評論者）

這本《紅色舞台》的作者朱其華，是一位曾投身中國革命洪流、卻被洪流吞噬的的社會主義青年，他一生的曲折路徑、隱秘遭遇與複雜思想，卻是讓中共組織系統、黨史研究者都「說不清楚」（抑或不能說清楚）的謎。
 

我知曉朱其華此人，是由於一九二○年代末、三○年代初的中國社會性質／社會史論戰。一九二七年蔣介石發動清黨、鎮壓革命後，由於對理論分析的渴望、對未來道路的探索，以及革命領導權的爭奪，當時中國左翼知識圈展開了包括社會性質／社會史論戰在內的左翼文化運動。
 

朱其華（朱新繁）在論戰當中，被歸為立場傾向共產國際支配下、中共幹部派的「新思潮派」，主張當時中國是封建、半封建社會，與有個別托派成員（如嚴靈峰）參與的「動力派」、以國民黨改組派為主的「新生命派」各方展開論戰。
 

在論戰前後，朱其華（朱新繁）的著作包括了《中國資本主義的發展》、《中國革命與中國社會各階級》（上下等）、《中國社會的經濟結構》、《中國近代社會史解剖》等。
 

社會性質／社會史論戰的研究論著，對朱其華著墨甚少。鄭學稼在《社會史論戰簡史》中提到「朱新繁就是朱其華，又是抗戰期《紅色舞台》的作者柳寧，他在當日是著作家，日本滿鐵辦的刊物常譯載他的論文」。抗戰初期，中共配合共產國際，曾發動所謂「反托匪漢奸」運動，一方面把從革命馬克思主義立場批判中共的托派打成「匪」、「漢奸」，另一方面又把一些脫離中共和托派組織的、或是有左傾色彩的中共批評者一律打成托派。在捏造的「托匪」名單中，有柳寧、朱其華，鄭學稼在《所謂「托匪漢奸」事件》中提到，柳寧和朱其華是同一人，中共「因為他是在上海最初辦刊物反共者，所以要陷害他」。事實上，朱的著作往往以陳獨秀為批判對象，認為陳獨秀是資產階級的最左翼，而非社會主義革命者，這種觀點當無可能是托派。
 

中共幹部派理論家、反共宣傳家、中共官方欽定的「托匪」、日本滿鐵刊物（如《滿洲評論》）的作者，如此複雜的「政治面貌」，朱其華到底是誰？
 

最想解開這個謎團的，是朱其華的長子朱蓬蓬。朱蓬蓬生於一九三四年，自幼和父親分開，一九四九年後，被關押、集訓、勞教、勞改、監管達二十五年，他撰寫《謎一樣的人生》上下兩部，除了描述個人遭遇外，也探討其父的生平之謎。
 

根據各方材料，朱其華大致生平如下：本名朱雅林，一九○七年生，浙江海寧人。少時在杭州印刷廠擔任學徒，後參與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的活動，主要是作為交通員從事地下工作，傳遞訊息，他自稱參加了中共一大（可能是作為邵力子的助手或代表）。
 

國民黨容共後，朱其華成為跨黨分子，在黃埔軍校政治部工作，後調往張發奎部隊。國共分裂後，參與了南昌暴動和廣州暴動，失敗後回到上海。中共似曾派其出任蘇北的紅十四軍司令，朱未前往，留在上海著書寫作。
 

朱於一九二九年脫離中共，根據朱蓬蓬取得美國胡佛研究所所藏的傳記資料，一九三○年被國民黨逮捕，一九三一年獲釋後拒絕參加國民黨，卻仍處在特務機關的監管下。一九三七年，投入西安胡宗南部，在黃埔軍校七分校擔任政治教官，一九四一年遭逮捕軟禁，一九四五年在人為製造的火災中喪生。
 

朱其華為何遭到殺害？兇手是誰？曾任職於七分校、警總的朱介凡，晚年主要根據朱其華《一九二七底回憶》和軟禁中寫成的回憶錄，寫了《一九二七年狂潮：改變中國的一些人與事》，他「推測」朱其華因言論賈禍，中共透過潛伏在胡宗南部的共諜熊向暉，借國民黨之刀殺人。朱蓬蓬則自稱根據「不願透露姓名的黨內前輩」表示，朱一直是周恩來單線領導的祕密黨員，某些反共言論和前往西安皆出於黨的安排，後因想前往延安而被軟禁、殺害。《紅色舞台》一書則經過「國民黨特務的加工」。
 

這兩種說法都沒有確鑿的證據，也不全然站得住腳。中共史上身分特殊、甚至具備多重關係、角色的祕密工作者並不罕見，潘漢年、袁殊是最知名者，他們蒙冤遭難，但最終能基本獲得「平反」，朱的歷史卻長期「說不清楚」，可見其特殊與複雜。不能排除，朱雖不願加入國民黨，但對中共的武裝暴動、土地革命路線並不認同（如《紅色舞台》所述），成了無法見容於國共的不同政見者。
 

了解朱其華「說不清楚」的人生，就比較能了解《紅色舞台》的性質。首先，作者參與國共兩黨，與各方人士多所來往，對一些人事的描述仍可參考，中共官方史家金冲及主編的《毛澤東傳》便曾引用本書中對毛澤東個人形象的觀察。
 

其次，作者的幾本著作彼此間存在若干矛盾，需要鑑別。他在《紅色舞台》中說自己參加了八七會議，但從朱介凡所寫的傳記中看來，參加南昌暴動的作者幾乎不可能同時出席了在武漢舉行的八七會議。事實上，對比《紅色舞台》和八七會議與會者鄭超麟的回憶文字，就可發現《紅色舞台》的錯漏。
 

最後，確實無法排除《紅色舞台》部分內容經過「國民黨特務的加工」，如書中所寫上海報人史量才死於中共特務隊之手，便和目前軍統暗殺通說迥異。
 

根據朱介凡的說法，朱其華在軟禁中，曾寫了十四大冊、百萬字的回憶錄，若回憶錄和其他中共檔案能見天日，朱其華和《紅色舞台》的祕密才有全面破解之日，而從此人此書的幽隱複雜，也可知中國近代史的研究仍需再深入、再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