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莉雅的好時光:烹飪巨人茱莉雅.柴爾德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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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目錄
序/導讀
序文
「親親,我上杜哈莫教授(Duhamel)的節目需要一台電板爐。」
羅斯•莫拉許(Russ Morash)和波士頓公共電視台(W G B H—T V)的志工群共用一間臨時辦公室。他在辦公室接到這通電話時,嚇了一跳,原因倒不是因為電話裡傳來奇怪的要求,而是比那個要求還要奇怪的聲音。那是他從未聽過的音質——詭異的氣音,外加橫跨兩個八度音階的抑揚頓挫。這是女人的聲音嗎?他心想,是啊,是介於女星塔露拉・班克海(Tallulah Bankhead)和伸縮笛之間的聲音。
向來直來直往的莫拉許試圖解讀這位來電者的動機:「妳想要⋯⋯什麼?」
「電板爐啊,親親,這樣我才可以煎蛋卷。」
他心想,這也太妙了吧。電板爐!蛋卷!這女人是想表演什麼絕技?莫拉許在電視台任職即將屆滿四年,這時他聽過的怪事已經夠多了,但是那些都是你預期在波士頓教育電視台會聽到的日常怪事,例如交響樂隊的首席豎笛手臨時需要更換簧片、《科學記者》在節目彩排時燒杯爆裂等突發的考驗,但是電板……還有煎蛋……
「我還是頭一遭聽到這種要求。」莫拉許告訴來電者,「不過,等米菲•古哈特(Miffy Goodhart)進辦公室,我會轉告她。」
二十七歲的莫拉許知道商業電視節目享有很大的優勢。二次大戰結束以來,商業電視台就吸引了渴望娛樂節目的龐大觀眾,創意人士亟欲滿足這個慾求不滿的族群。但教育電視台,尤其是W G B H—T V,則是截然不同的類別。教育電視台從一開始就是廣播界裡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拖油瓶,它成立沒幾年,未來的發展也沒什麼實質的藍圖可言。「我們的作法有點像是走一步算一步。」莫拉許如此描述這個開播不到六年的實驗,「我們對想製作什麼節目,有極大的自由。」儘管如此,W G B H的節目實在毫無誘人之處,觀眾少得可憐。沒多少觀眾會收看第一夫人愛蓮娜•羅斯福(Eleanor Roosevelt)和一群學者辯論,週五晚間播出由當地名人「爵士神父」諾曼•奧康納(Norman J. O’Connor)主持,介紹波士頓樂壇人物,觀眾也寥寥無幾;其他節目更是乏善可陳,絲毫無法吸引觀眾對多元的知識產生興趣。W G B H 的節目是透過羅威爾機構授權給波士頓的文教機構:博物館、圖書館,以及哈佛大學、麻省理工學院、塔夫茨大學、波士頓學院、波士頓大學、布蘭戴斯大學等十一所大學。這些教育單位擁有絕佳的資源。羅威爾機構的每個成員都會提供支持、財務支援和其他的資助,只要有會員說:「我們有一位很棒的教授,來播放他的課程吧。」就足以開播新節目了。
艾伯•杜哈莫教授(Albert Duhamel)的節目就是這樣來的,他是波士頓學院的知名教授,不僅是愛書人,也喜愛作家。他的個性溫文儒雅,個頭高大魁梧,偏好穿著哈里斯毛料的西裝,深愛和作家談論作品。杜哈莫自己也是作家,他的《修辭學:原理和用法》(Rhetoric: Principles and Usage)是大專院校的暢銷書,他主持的《讀書樂》(People are Reading)更是W G B H 週四晚間節目的台柱。
《讀書樂》是《清新氣息》(Fresh Air)和《查理羅斯秀》(Charlie Rose)這類節目的先驅,但在那個年代,預算主要是看主持人自己的口袋深度而定,書籍是借用主持人的私人藏書,那年代還沒有出版商會贊助作者巡迴打書的風氣,教育電視台是用最陽春的模式營運。由於電視台窮得要命,沒錢支付通告費,更別說是補助車馬費了,來上節目的作家大多來自波士頓地區。為了更容易吸引來賓前來,他們通常都是在大學任教的同事,例如知名的經濟學家或量子物理學家。所以套句W G B H 員工的說法,「那節目枯燥得像乾巴巴的土司。」不過,電視台已經有計畫為節目挹注一些活力了。
莫拉許很熟悉《讀書樂》的靜態模式,他知道那節目無論再怎麼乏味,都對大眾有益。首先,那是波士頓唯一的書評節目,它比「晨間節目」每週五天推介作者還早出現,那年代還沒有其他的管道讓作家打書。此外,電視台附近的鄰居(亦即大學城裡的居民)都熱愛閱讀。這群熱愛閱讀的小眾也就成為《讀書樂》的忠實觀眾,只要有書籍剛好符合他們的喜好,就會形成話題。
莫拉許想像,剛剛打電話來的那位來賓,可能正好為節目帶來意想不到的火花。
當天稍後,他遇到古哈特時,對她說:「古哈特,本週來了一個特別來賓,是一位女士,名叫茱莉雅•柴爾德,她說她需要一個電板爐,那就麻煩妳了,多謝。她說自己會帶其他的材料來上節目,她要做——聽好囉!——蛋卷。」
古哈特對於最後提到的細節一點也不驚訝。身為《讀書樂》的助理製作人,她為了幫節目改頭換面,已經策劃好一陣子了。這個節目需要增添魅力,吸引想從學術圈外獲得更多樂趣的觀眾,讓收視群變得更寬廣、更年輕、更投入。她認為,節目中談論適量的政治、科學、文學主題是可行的,「不過,我想讓氣氛輕鬆一點,營造全然不同的感覺。」她回憶道。
古哈特聽聞茱莉雅•柴爾德這號人物以及她那本「超新穎的食譜」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事實上,《精通法式料理藝術》(Mastering the Art of French Cooking)在波士頓的劍橋一帶掀起好一陣話題,為食物帶來前所未有的全新視野。讀者一旦聽聞某個東西如此不同凡響,那可要小心了!什麼都阻止不了這股風潮的蔓延。這群所謂的「劍橋人」,都覺得自己博學多聞,是有點放蕩不羈又略帶叛逆氣息的白人菁英族群。只要你能吸引他們其中一些人的挑剔眼光,其他的劍橋人肯定都會馬上跟進並響應。
古哈特邀請茱莉雅來上《讀書樂》,就是希望能借用那股力量。那一整週,古哈特一直殷殷期盼著週四晚間節目的播出,幾乎快等不及了。那女人的聲音有種說不出的特質,肯定會讓一些知識分子為之驚豔。古哈特從第一次和茱莉雅通電話開始,就有一股直覺。那聲音充滿活力、火花,傳達出更豐富的特質。她也說不出那魔力究竟是什麼,是精神嗎?精力嗎?不,不止如此,而是一種帶點淘氣的生活樂趣。「請茱莉雅上電視當場煎蛋卷,似乎完全沒讓她驚慌失措。」古哈特回憶道。
「親親,那會很有趣!」茱莉雅高聲說,「我們可以教導教授一點東西,看我的!」
古哈特不知道的是,樂趣在茱莉雅的世界裡占了多大的成分。樂趣是茱莉雅的世界賴以運轉的軸心,不僅在日後重新塑造了美國飲食,也徹底顛覆了美國人的生活方式。茱莉雅第一次登上電視時,正值大眾渴望娛樂的一九六○年代,那時大眾還不講究樂趣與食物的完美結合。
多數的家庭流行使用果凍模型、冷凍蔬菜、焗烤鮪魚麵條。一般家庭只會隨便烹飪一些基本料理,史旺森(Swanson)冷凍食品在超市裡賣得嚇嚇叫,菜單上沒有看起來精心料理又有趣的東西。只要了解這些要素是如何交集在一起的,就會明白美國迅速發展的歷史為什麼會在那個關鍵的轉折點上,把茱莉雅一舉推升為廚神以及備受大眾愛戴的文化象徵。她是不折不扣的六○年代巨星,就像美國前第一夫人賈桂琳(Jackie Onassis)或主播華特•克朗凱(Walter Cronkite)那樣,憑藉自身的人格特質讓他們的影響力顯得更加龐大。但是,茱莉雅不像其他在意大眾眼光的名人,她總是很勇於展現幽默。烹飪對她來說是一大樂趣,樂趣也是她在每道食譜中添加的神祕要素,她希望每個人都能樂在其中。這項特質從她年少時期就很明顯。「我從小就愛耍寶,」茱莉雅回憶起歡樂的童年,她先天就愛搞笑,「有點鬼靈精。」她在史密斯學院的室友回憶茱莉雅求學期間因為可媲美學業表現的調皮個性,「幾乎玩瘋了。」茱莉雅在偶爾才寫的日記裡也坦言,她愛玩「無傷大雅的惡作劇」。不過,她花了很久的時間(事實上是花了大半輩子),才把這項行為變成獨到的個人特質。想要熟悉廚藝,無論是法式廚藝或是其他的料理,首先必須破解過程中的神祕,毫無所懼,勇敢地一頭栽入其中。當然,技巧不可或缺,但你必須從中發掘樂趣才行。少了樂趣,就缺乏回饋。茱莉雅那難掩鋒芒的才情,是自發、坦率、機智的組合,那也是她的烹飪熱情之所以能創造出空前成就的原因。她不僅把樂趣帶入美國家庭主婦視同終身苦役的現代廚務中,更藉此機會把午間公共電視一舉推升為眾所矚目的焦點。
在一九六二年,沒人料到茱莉雅竟然會對他們的生活產生如此遠大的影響,莫拉許沒想到(他和妻子瑪麗安在往後的三十五年,與茱莉雅有密不可分的關係),W G B H 的管理高層也沒想到(拜茱莉雅所賜,W G B H 後來變成媒體巨擘,不僅是全球最具影響力的文教節目製作公司,也是茱莉雅崛起的平台)。當年,你光看那個地方,就可以感受到教育電視台的單調乏味。現場布景陽春得可憐,只有兩張皮椅、一張茶几、一株假的蔓綠絨,如此而已。缺乏創意的工作人員以陳悶呆板的模式運作。兩位學者一起談書的節目很難炒熱氣氛。
在節目開始以前,攝影棚內有些混亂。《讀書樂》的攝影師心想,他剛剛似乎聽錯了任務,導播說等一下的節目有現場示範,不可能啊!這個節目向來不用準備就上場了,幾乎不花心思,薪酬就輕鬆入袋。他們從不彩排,所以攝影師幾乎不需要做什麼,每週都是如此:由主持人和來賓對談,時間不到半小時。由於兩人都不會移動,攝影師只要把鏡頭固定好以後,就可以坐下來休息了。容易極了。
但是今天突然變了,輕鬆的差事不一樣了。來賓真的要在現場示範,而且還是在書評節目上!他們不先彩排,而是直接上場。攝影機的掌鏡肯定很麻煩,從今天的來賓一進場就可以明顯看出來。
茱莉雅•柴爾德不是一般的劍橋家庭主婦,她高大無比,跟籃球員比爾•羅素(Bill Russell)一樣高大,是那種一走進來就感覺會填滿整個房間的人。而且整個人看起來更是氣勢難擋:她穿著寬鬆的上衣和百褶裙,走動時身體擺動的姿態,彷彿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攔得住她似的。她的皮膚白皙,髮色黃褐,年過五十,腰圍雖不纖細,但曲線明顯,手臂線條分明,可見經常使力。從側面看她,可以瞥見中年婦女常見的身材走樣:軀體發福,雙腳壯碩,導致整體對稱失衡。再加上一米九的身高,體態感覺近乎失控。有那種體格的女性,多半行進時略顯笨拙遲緩,但是茱莉雅舉手投足之間,有一種貴族般的泰然自若,踏實而優雅,洋溢著一種明顯的自信。她的過人體格彷彿是她能使用的利器,就像汽車銷售員的笑容那樣,她不願讓自己的體格變成不公平的優勢。
無論攝影師得知節目將有現場示範時,內心有多焦慮,那都比不上茱莉雅一出場時帶給他的震撼。茱莉雅的出現顯然讓他目瞪口呆,她手上拿的器具也令人印象深刻。茱莉雅站在攝影棚的中間,一整排燈光的底下,雙手抓著爐心、長柄鍋和一袋滿滿的食材,一副準備就緒的樣子。往後幾年,茱莉雅在電視台廚房裡準備就緒的沉穩模樣,成了美國烹飪的經典形象。不過,在一九六二年,那模樣顯得相當突兀。在那個年代,烹飪就像性愛,是在家裡私底下做的事———有些人可能還會說,對此沒什麼熱情可言。很少人會對烹飪的過程投注心思。在電視上以精心準備的食材和專業廚具烹調美食,根本聞所未聞,更別說是思慮欠周了。攝影師一看到茱莉雅,就馬上聯想到她在鏡頭前莽莽撞撞、大動鍋鏟的模樣,旁邊站著困惑不解的主持人,不僅對烹飪毫無興趣,對她的著作更沒評論。當茱莉雅終於扯開嗓子,顫聲和抖音像連珠砲似的脫口而出時,那模樣更是近乎搞笑。
古哈特不顧攝影棚內的騷動,試圖安撫這位來賓。她知道茱莉雅不曾面對鏡頭,沒有什麼比叫電視新手一邊和主持人對話、一邊烹飪,更讓人驚慌失措的了。受訪和烹飪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動作,就像摸頭和揉肚子一樣,完全是兩碼事。更糟的是,這是現場直播的節目,所以他們等於是在毫無備案下就直接上場,出錯率極高。為了安撫茱莉雅,以免她太緊張,古哈特趁空檔時為她解說他們的所在位置,那地方是臨時拼湊出來的。
幾個月前,W G B H 原本落腳於麻省理工學院的校園內,一個由溜冰場改建為電視中心的地方,裡面設備先進,搭配華美的硬木地板。電視台裡的每個人,包括製作人員與全體員工,個個都是老菸槍,抽菸抽到不慎釀成大火,燒毀了那個地方,也燒光了裡面的一切設備,只剩下一台靠得住的行動工具:累計里程約七百萬哩的「旅途」(Trailways)老巴士。幸虧還有那輛巴士,他們才能繼續用許多借來的設備製播節目。其中一個借用的地方,就是他們當時正在準備的攝影棚:波士頓大學天主教中心(Boston University Catholic Center),那也是波士頓教區晨禱的地方。《讀書樂》的工作人員只隨意推開那裡的宗教物品,眼尖的觀眾仍可看到外露的橫樑上刻著該中心的座右銘:憑此印記,汝等必勝(hoc signo vinces)。不過,除此之外,整個布景在電視魔力的轉變下,看起來就像在舒適書房的一隅。茱莉雅對於四周好奇打探的神職人員充滿疑惑,古哈特向她保證他們不會礙事,「除了谷欣樞機主教(Cardinal Cushing)以外。」她扮鬼臉提醒茱莉雅,「小心點,他喜歡尾隨別人上樓,妳懂我的意思。」
茱莉雅在意外走紅以前,就懂得照顧自己。「她的身體異常健壯,」一九四四年她的先生保羅在寫給弟弟的信裡提到,「……看來不容易受驚嚇,所以遇到困難時情緒穩定,不會歇斯底里。」碰到「厄運」時,她會匯聚個性中堅韌的特質,直到「我可以感受到整個人凝聚在一起,振作起來」,她說這要歸功於從小培養的堅強自我形象。名廚雅克•貝潘(Jacques Pépin)說茱莉雅是他認識最有雅量的人,但要是提起保護自己,「她跟釘子一樣牢固,就像拳擊手那樣謹慎地戴上手套,不可能挨上一拳。」
不過,她從來不需要出場激戰。對茱莉雅來說,戰鬥從來就不是以身體對抗,而是先天的叛逆個性。她討厭循規蹈矩,拒絕墨守陳規,覺得那跟發臭的蘿蔔一樣討厭。她終其一生都在反抗體制以突破束縛,違抗大家對她的一切期許,尤其是她與生俱來的特權。茱莉雅在加州南部的安穩環境中成長,那裡是陽光普照的樂園,特權就像教育或新鮮空氣一樣,是與生俱來的權利。一九二○年代的帕莎蒂納(Pasadena)不僅安逸,也是華麗的好萊塢外景場地。那裡風光明媚,機會處處,充斥著富麗堂皇的豪宅、茂密的柑橘園、豪華的鄉村俱樂部。財富是住在這個頂級地帶的入門票,茱莉雅的家族就有負擔得起如此奢華生活環境的財力。不過,飛黃騰達和享受特權並非茱莉雅的目標。茱莉雅出生於傳統的共和黨世家,家族有深遠的新英格蘭淵源,她是三名子女中的老大。她逃避變成「藝文愛好者」和「社交名媛」的命運,後來從史密斯學院畢業後,也堅決放棄無可避免的婚姻軌道,執意另尋更有意義的目標。她憑著自尊和無限的樂觀,自行開創了職業生涯,最後的成果遠遠超乎她自己或任何人的想像。試想,一九四二年,一個三十歲的女人,這輩子往東移動的距離最遠只到紐約,竟然有膽量橫越大半個地球,到東南亞加入間諜組織,之後又加入鄙視女性的法國大師所開設的全男性烹飪課程。
茱莉雅拒絕循規蹈矩,她的D N A 裡沒有一絲循規蹈矩的成分。她毫無畏懼地鑽研從未有人破解的專業領域,至少從來沒有人像她那樣引起大眾的共鳴。她決心對只會焗烤鮪魚麵條和俄式酸奶牛肉的美國家庭主婦,傳授法式料理廚藝。她說這是「帶法式料理下凡來」,讓它進入尋常百姓的家中。要一個高大、平凡又沒名氣的中年婦女,透過當時只有蓋兒•史通(Gale Storm)、洛麗泰•揚(Loretta Young)等女星使用的電視媒體,把法式料理推廣給群眾,這個任務一點都沒嚇到茱莉雅。鬼才會在乎那些規矩咧!茱莉雅在毫無計畫或預謀下,創造出極具魅力的獨到個人特質。她有時候親切無比,馬上和人打成一片,就好像來訪的和藹姑媽那樣。在半小時的節目中,她的個性讓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僅是因為她有明顯的親和力(她的個性隨和、有趣、舉止真實、不做作、時而慌張,時而笨拙、偶爾調皮,偶爾自嘲),也因為她的個性展現絲毫不受意識型態的牽累。大家以前從來沒看過如此可親的人物,但電視改變了一切。「她生動的表達方式充滿了感染力,」莫拉許表示,「她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情流露。」茱莉雅詳細指導烹飪的方式,就像老友相聚的感覺一樣。她打電話訂購一箱梨子時,會說:「親親,我是茱莉雅,我需要一些梨子,我相信你一定有一些好梨!」那種充滿感染力的親切感,透過鏡頭充分展現在螢幕前。她上過節目以後,大家開始談論食物,不再只是把食物當成填飽肚子的東西,而是愉悅的來源。她激發大家對食物的興趣和瞭解,讓大家對不同的美食體驗更加好奇。革命總是由不墨守陳規的人啟動的,茱莉雅掀起了精彩的飲食革命,不僅影響了美國這個國家的行為模式,也改變了美國人日常生活的方式。
攝影棚裡沒有任何徵兆預示著上述的巨變,茱莉雅就只是一副老神在在、公事公辦的樣子,把裝備一一擺放在桌上。她那一派輕鬆的模樣,看似完全沒排練過,但她其實已經練過好幾次了,整個星期她都在為裝備的擺放及示範的方式苦惱。她在安妮塔•哈比(Anita Hubby,史密斯學院的同學,就住在這附近)的廚房裡排練了數次;也在保羅的利眼監督下,在自家的廚房裡排練了幾次。茱莉雅發現,示範需要專心,講解並不容易。做十份或十五份蛋卷以後,可以確定整個流程,但攝影機一旦開始運轉,你永遠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況且,有些突發狀況是攝影棚裡獨有的。攝影師一看到茱莉雅就忍不住驚呼:「這要我怎麼幫那女人打光?」他狐疑地繞著茱莉雅打轉,像在市集裡評估牲口似的。在一般的攝影棚裡,攝影機理想上是停放在視線的水平。但是,萬一拍攝的對象高達一米八八(茱莉雅的實際身高是一米九,她一輩子都習慣少報幾吋),天花板的高度是二米四,燈具從天花板往下延伸四十五公分,那你需要變魔術,才不會把燈具也一起拍進去。攝影鏡頭只要往上或往下傾斜,都會裁切掉部分的畫面。鏡頭往後拉,畫面就沒那麼有趣了。攝影師原本想請茱莉雅乾脆坐下來錄影,但是那樣一來,她就無法示範了。「我猜你從來沒跟暴龍合作過。」茱莉雅開玩笑地說。她自己想辦法解決了問題,把爐心放在一疊大開本的精裝書上,墊高鍋子幾吋,讓整個活動的範圍感覺更加緊湊。攝影師從觀景窗看出去,對工作人員打出準備就緒的暗號。
試閱
「親親,我上杜哈莫教授(Duhamel)的節目需要一台電板爐。」
羅斯•莫拉許(Russ Morash)和波士頓公共電視台(W G B H—T V)的志工群共用一間臨時辦公室。他在辦公室接到這通電話時,嚇了一跳,原因倒不是因為電話裡傳來奇怪的要求,而是比那個要求還要奇怪的聲音。那是他從未聽過的音質——詭異的氣音,外加橫跨兩個八度音階的抑揚頓挫。這是女人的聲音嗎?他心想,是啊,是介於女星塔露拉蛋卷。」
他心想,這也太妙了吧。電板爐!蛋卷!這女人是想表演什麼絕技?莫拉許在電視台任職即將屆滿四年,這時他聽過的怪事已經夠多了,但是那些都是你預期在波士頓教育電視台會聽到的日常怪事,例如交響樂隊的首席豎笛手臨時需要更換簧片、《科學記者》在節目彩排時燒杯爆裂等突發的考驗,但是電板……還有煎蛋……「我還是頭一遭聽到這種要求。」莫拉許告訴來電者,「不過,等米菲•古哈特(Miffy Goodhart)進辦公室,我會轉告她。」
二十七歲的莫拉許知道商業電視節目享有很大的優勢。二次大戰結束以來,商業電視台就吸引了渴望娛樂節目的龐大觀眾,創意人士亟欲滿足這個慾求不滿的族群。但教育電視台,尤其是W G B H—T V,則是截然不同的類別。教育電視台從一開始就是廣播界裡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拖油瓶,它成立沒幾年,未來的發展也沒什麼實質的藍圖可言。「我們的作法有點像是走一步算一步。」莫拉許如此描述這個開播不到六年的實驗,「我們對想製作什麼節目,有極大的自由。」儘管如此,W G B H的節目實在毫無誘人之處,觀眾少得可憐。沒多少觀眾會收看第一夫人愛蓮娜•羅斯福(Eleanor Roosevelt)和一群學者辯論,週五晚間播出由當地名人「爵士神父」諾曼•奧康納(Norman J. O’Connor)主持,介紹波士頓樂壇人物,觀眾也寥寥無幾;其他節目更是乏善可陳,絲毫無法吸引觀眾對多元的知識產生興趣。W G B H 的節目是透過羅威爾機構授權給波士頓的文教機構:博物館、圖書館,以及哈佛大學、麻省理工學院、塔夫茨大學、波士頓學院、波士頓大學、布蘭戴斯大學等十一所大學。這些教育單位擁有絕佳的資源。羅威爾機構的每個成員都會提供支持、財務支援和其他的資助,只要有會員說:「我們有一位很棒的教授,來播放他的課程吧。」就足以開播新節目了。
艾伯•杜哈莫教授(Albert Duhamel)的節目就是這樣來的,他是波士頓學院的知名教授,不僅是愛書人,也喜愛作家。他的個性溫文儒雅,個頭高大魁梧,偏好穿著哈里斯毛料的西裝,深愛和作家談論作品。杜哈莫自己也是作家,他的《修辭學:原理和用法》(Rhetoric: Principles and Usage)是大專院校的暢銷書,他主持的《讀書樂》(People are Reading)更是W G B H 週四晚間節目的台柱。
《讀書樂》是《清新氣息》(Fresh Air)和《查理羅斯秀》(Charlie Rose)這類節目的先驅,但在那個年代,預算主要是看主持人自己的口袋深度而定,書籍是借用主持人的私人藏書,那年代還沒有出版商會贊助作者巡迴打書的風氣,教育電視台是用最陽春的模式營運。由於電視台窮得要命,沒錢支付通告費,更別說是補助車馬費了,來上節目的作家大多來自波士頓地區。為了更容易吸引來賓前來,他們通常都是在大學任教的同事,例如知名的經濟學家或量子物理學家。所以套句W G B H 員工的說法,「那節目枯燥得像乾巴巴的土司。」不過,電視台已經有計畫為節目挹注一些活力了。
莫拉許很熟悉《讀書樂》的靜態模式,他知道那節目無論再怎麼乏味,都對大眾有益。首先,那是波士頓唯一的書評節目,它比「晨間節目」每週五天推介作者還早出現,那年代還沒有其他的管道讓作家打書。此外,電視台附近的鄰居(亦即大學城裡的居民)都熱愛閱讀。這群熱愛閱讀的小眾也就成為《讀書樂》的忠實觀眾,只要有書籍剛好符合他們的喜好,就會形成話題。
莫拉許想像,剛剛打電話來的那位來賓,可能正好為節目帶來意想不到的火花。
當天稍後,他遇到古哈特時,對她說:「古哈特,本週來了一個特別來賓,是一位女士,名叫茱莉雅•柴爾德,她說她需要一個電板爐,那就麻煩妳了,多謝。她說自己會帶其他的材料來上節目,她要做——聽好囉!——蛋卷。」
古哈特對於最後提到的細節一點也不驚訝。身為《讀書樂》的助理製作人,她為了幫節目改頭換面,已經策劃好一陣子了。這個節目需要增添魅力,吸引想從學術圈外獲得更多樂趣的觀眾,讓收視群變得更寬廣、更年輕、更投入。她認為,節目中談論適量的政治、科學、文學主題是可行的,「不過,我想讓氣氛輕鬆一點,營造全然不同的感覺。」她回憶道。
古哈特聽聞茱莉雅•柴爾德這號人物以及她那本「超新穎的食譜」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事實上,《精通法式料理藝術》(Mastering the Art of French Cooking)在波士頓的劍橋一帶掀起好一陣話題,為食物帶來前所未有的全新視野。讀者一旦聽聞某個東西如此不同凡響,那可要小心了!什麼都阻止不了這股風潮的蔓延。這群所謂的「劍橋人」,都覺得自己博學多聞,是有點放蕩不羈又略帶叛逆氣息的白人菁英族群。只要你能吸引他們其中一些人的挑剔眼光,其他的劍橋人肯定都會馬上跟進並響應。
古哈特邀請茱莉雅來上《讀書樂》,就是希望能借用那股力量。那一整週,古哈特一直殷殷期盼著週四晚間節目的播出,幾乎快等不及了。那女人的聲音有種說不出的特質,肯定會讓一些知識分子為之驚豔。古哈特從第一次和茱莉雅通電話開始,就有一股直覺。那聲音充滿活力、火花,傳達出更豐富的特質。她也說不出那魔力究竟是什麼,是精神嗎?精力嗎?不,不止如此,而是一種帶點淘氣的生活樂趣。「請茱莉雅上電視當場煎蛋卷,似乎完全沒讓她驚慌失措。」古哈特回憶道。
「親親,那會很有趣!」茱莉雅高聲說,「我們可以教導教授一點東西,看我的!」
古哈特不知道的是,樂趣在茱莉雅的世界裡占了多大的成分。樂趣是茱莉雅的世界賴以運轉的軸心,不僅在日後重新塑造了美國飲食,也徹底顛覆了美國人的生活方式。茱莉雅第一次登上電視時,正值大眾渴望娛樂的一九六○年代,那時大眾還不講究樂趣與食物的完美結合。多數的家庭流行使用果凍模型、冷凍蔬菜、焗烤鮪魚麵條。一般家庭只會隨便烹飪一些基本料理,史旺森(Swanson)冷凍食品在超市裡賣得嚇嚇叫,菜單上沒有看起來精心料理又有趣的東西。只要了解這些要素是如何交集在一起的,就會明白美國迅速發展的歷史為什麼會在那個關鍵的轉折點上,把茱莉雅一舉推升為廚神以及備受大眾愛戴的文化象徵。她是不折不扣的六○年代巨星,就像美國前第一夫人賈桂琳(Jackie Onassis)或主播華特•克朗凱(Walter Cronkite)那樣,憑藉自身的人格特質讓他們的影響力顯得更加龐大。但是,茱莉雅不像其他在意大眾眼光的名人,她總是很勇於展現幽默。烹飪對她來說是一大樂趣,樂趣也是她在每道食譜中添加的神祕要素,她希望每個人都能樂在其中。這項特質從她年少時期就很明顯。「我從小就愛耍寶,」茱莉雅回憶起歡樂的童年,她先天就愛搞笑,「有點鬼靈精。」她在史密斯學院的室友回憶茱莉雅求學期間因為可媲美學業表現的調皮個性,「幾乎玩瘋了。」茱莉雅在偶爾才寫的日記裡也坦言,她愛玩「無傷大雅的惡作劇」。不過,她花了很久的時間(事實上是花了大半輩子),才把這項行為變成獨到的個人特質。想要熟悉廚藝,無論是法式廚藝或是其他的料理,首先必須破解過程中的神祕,毫無所懼,勇敢地一頭栽入其中。當然,技巧不可或缺,但你必須從中發掘樂趣才行。少了樂趣,就缺乏回饋。茱莉雅那難掩鋒芒的才情,是自發、坦率、機智的組合,那也是她的烹飪熱情之所以能創造出空前成就的原因。她不僅把樂趣帶入美國家庭主婦視同終身苦役的現代廚務中,更藉此機會把午間公共電視一舉推升為眾所矚目的焦點。
在一九六二年,沒人料到茱莉雅竟然會對他們的生活產生如此遠大的影響,莫拉許沒想到(他和妻子瑪麗安在往後的三十五年,與茱莉雅有密不可分的關係),W G B H 的管理高層也沒想到(拜茱莉雅所賜,W G B H 後來變成媒體巨擘,不僅是全球最具影響力的文教節目製作公司,也是茱莉雅崛起的平台)。當年,你光看那個地方,就可以感受到教育電視台的單調乏味。現場布景陽春得可憐,只有兩張皮椅、一張茶几、一株假的蔓綠絨,如此而已。缺乏創意的工作人員以陳悶呆板的模式運作。兩位學者一起談書的節目很難炒熱氣氛。
在節目開始以前,攝影棚內有些混亂。《讀書樂》的攝影師心想,他剛剛似乎聽錯了任務,導播說等一下的節目有現場示範,不可能啊!這個節目向來不用準備就上場了,幾乎不花心思,薪酬就輕鬆入袋。他們從不彩排,所以攝影師幾乎不需要做什麼,每週都是如此:由主持人和來賓對談,時間不到半小時。由於兩人都不會移動,攝影師只要把鏡頭固定好以後,就可以坐下來休息了。容易極了。
但是今天突然變了,輕鬆的差事不一樣了。來賓真的要在現場示範,而且還是在書評節目上!他們不先彩排,而是直接上場。攝影機的掌鏡肯定很麻煩,從今天的來賓一進場就可以明顯看出來。
茱莉雅•柴爾德不是一般的劍橋家庭主婦,她高大無比,跟籃球員比爾•羅素(Bill Russell)一樣高大,是那種一走進來就感覺會填滿整個房間的人。而且整個人看起來更是氣勢難擋:她穿著寬鬆的上衣和百褶裙,走動時身體擺動的姿態,彷彿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攔得住她似的。她的皮膚白皙,髮色黃褐,年過五十,腰圍雖不纖細,但曲線明顯,手臂線條分明,可見經常使力。從側面看她,可以瞥見中年婦女常見的身材走樣:軀體發福,雙腳壯碩,導致整體對稱失衡。再加上一米九的身高,體態感覺近乎失控。有那種體格的女性,多半行進時略顯笨拙遲緩,但是茱莉雅舉手投足之間,有一種貴族般的泰然自若,踏實而優雅,洋溢著一種明顯的自信。她的過人體格彷彿是她能使用的利器,就像汽車銷售員的笑容那樣,她不願讓自己的體格變成不公平的優勢。
無論攝影師得知節目將有現場示範時,內心有多焦慮,那都比不上茱莉雅一出場時帶給他的震撼。茱莉雅的出現顯然讓他目瞪口呆,她手上拿的器具也令人印象深刻。茱莉雅站在攝影棚的中間,一整排燈光的底下,雙手抓著爐心、長柄鍋和一袋滿滿的食材,一副準備就緒的樣子。往後幾年,茱莉雅在電視台廚房裡準備就緒的沉穩模樣,成了美國烹飪的經典形象。不過,在一九六二年,那模樣顯得相當突兀。在那個年代,烹飪就像性愛,是在家裡私底下做的事———有些人可能還會說,對此沒什麼熱情可言。很少人會對烹飪的過程投注心思。在電視上以精心準備的食材和專業廚具烹調美食,根本聞所未聞,更別說是思慮欠周了。攝影師一看到茱莉雅,就馬上聯想到她在鏡頭前莽莽撞撞、大動鍋鏟的模樣,旁邊站著困惑不解的主持人,不僅對烹飪毫無興趣,對她的著作更沒評論。當茱莉雅終於扯開嗓子,顫聲和抖音像連珠砲似的脫口而出時,那模樣更是近乎搞笑。
古哈特不顧攝影棚內的騷動,試圖安撫這位來賓。她知道茱莉雅不曾面對鏡頭,沒有什麼比叫電視新手一邊和主持人對話、一邊烹飪,更讓人驚慌失措的了。受訪和烹飪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動作,就像摸頭和揉肚子一樣,完全是兩碼事。更糟的是,這是現場直播的節目,所以他們等於是在毫無備案下就直接上場,出錯率極高。為了安撫茱莉雅,以免她太緊張,古哈特趁空檔時為她解說他們的所在位置,那地方是臨時拼湊出來的。
幾個月前,W G B H 原本落腳於麻省理工學院的校園內,一個由溜冰場改建為電視中心的地方,裡面設備先進,搭配華美的硬木地板。電視台裡的每個人,包括製作人員與全體員工,個個都是老菸槍,抽菸抽到不慎釀成大火,燒毀了那個地方,也燒光了裡面的一切設備,只剩下一台靠得住的行動工具:累計里程約七百萬哩的「旅途」(Trailways)老巴士。幸虧還有那輛巴士,他們才能繼續用許多借來的設備製播節目。其中一個借用的地方,就是他們當時正在準備的攝影棚:波士頓大學天主教中心(Boston University Catholic Center),那也是波士頓教區晨禱的地方。《讀書樂》的工作人員只隨意推開那裡的宗教物品,眼尖的觀眾仍可看到外露的橫樑上刻著該中心的座右銘:憑此印記,汝等必勝(hoc signo vinces)。不過,除此之外,整個布景在電視魔力的轉變下,看起來就像在舒適書房的一隅。茱莉雅對於四周好奇打探的神職人員充滿疑惑,古哈特向她保證他們不會礙事,「除了谷欣樞機主教(Cardinal Cushing)以外。」她扮鬼臉提醒茱莉雅,「小心點,他喜歡尾隨別人上樓,妳懂我的意思。」
茱莉雅在意外走紅以前,就懂得照顧自己。「她的身體異常健壯,」一九四四年她的先生保羅在寫給弟弟的信裡提到,「……看來不容易受驚嚇,所以遇到困難時情緒穩定,不會歇斯底里。」碰到「厄運」時,她會匯聚個性中堅韌的特質,直到「我可以感受到整個人凝聚在一起,振作起來」,她說這要歸功於從小培養的堅強自我形象。名廚雅克•貝潘(Jacques P○年代的帕莎蒂納(Pasadena)不僅安逸,也是華麗的好萊塢外景場地。那裡風光明媚,機會處處,充斥著富麗堂皇的豪宅、茂密的柑橘園、豪華的鄉村俱樂部。財富是住在這個頂級地帶的入門票,茱莉雅的家族就有負擔得起如此奢華生活環境的財力。不過,飛黃騰達和享受特權並非茱莉雅的目標。茱莉雅出生於傳統的共和黨世家,家族有深遠的新英格蘭淵源,她是三名子女中的老大。她逃避變成「藝文愛好者」和「社交名媛」的命運,後來從史密斯學院畢業後,也堅決放棄無可避免的婚姻軌道,執意另尋更有意義的目標。她憑著自尊和無限的樂觀,自行開創了職業生涯,最後的成果遠遠超乎她自己或任何人的想像。試想,一九四二年,一個三十歲的女人,這輩子往東移動的距離最遠只到紐約,竟然有膽量橫越大半個地球,到東南亞加入間諜組織,之後又加入鄙視女性的法國大師所開設的全男性烹飪課程。
茱莉雅拒絕循規蹈矩,她的D N A 裡沒有一絲循規蹈矩的成分。她毫無畏懼地鑽研從未有人破解的專業領域,至少從來沒有人像她那樣引起大眾的共鳴。她決心對只會焗烤鮪魚麵條和俄式酸奶牛肉的美國家庭主婦,傳授法式料理廚藝。她說這是「帶法式料理下凡來」,讓它進入尋常百姓的家中。要一個高大、平凡又沒名氣的中年婦女,透過當時只有蓋兒•史通(Gale Storm)、洛麗泰•揚(Loretta Young)等女星使用的電視媒體,把法式料理推廣給群眾,這個任務一點都沒嚇到茱莉雅。鬼才會在乎那些規矩咧!茱莉雅在毫無計畫或預謀下,創造出極具魅力的獨到個人特質。她有時候親切無比,馬上和人打成一片,就好像來訪的和藹姑媽那樣。在半小時的節目中,她的個性讓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僅是因為她有明顯的親和力(她的個性隨和、有趣、舉止真實、不做作、時而慌張,時而笨拙、偶爾調皮,偶爾自嘲),也因為她的個性展現絲毫不受意識型態的牽累。大家以前從來沒看過如此可親的人物,但電視改變了一切。「她生動的表達方式充滿了感染力,」莫拉許表示,「她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情流露。」茱莉雅詳細指導烹飪的方式,就像老友相聚的感覺一樣。她打電話訂購一箱梨子時,會說:「親親,我是茱莉雅,我需要一些梨子,我相信你一定有一些好梨!」那種充滿感染力的親切感,透過鏡頭充分展現在螢幕前。她上過節目以後,大家開始談論食物,不再只是把食物當成填飽肚子的東西,而是愉悅的來源。她激發大家對食物的興趣和瞭解,讓大家對不同的美食體驗更加好奇。革命總是由不墨守陳規的人啟動的,茱莉雅掀起了精彩的飲食革命,不僅影響了美國這個國家的行為模式,也改變了美國人日常生活的方式。
攝影棚裡沒有任何徵兆預示著上述的巨變,茱莉雅就只是一副老神在在、公事公辦的樣子,把裝備一一擺放在桌上。她那一派輕鬆的模樣,看似完全沒排練過,但她其實已經練過好幾次了,整個星期她都在為裝備的擺放及示範的方式苦惱。她在安妮塔•哈比(Anita Hubby,史密斯學院的同學,就住在這附近)的廚房裡排練了數次;也在保羅的利眼監督下,在自家的廚房裡排練了幾次。茱莉雅發現,示範需要專心,講解並不容易。做十份或十五份蛋卷以後,可以確定整個流程,但攝影機一旦開始運轉,你永遠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況且,有些突發狀況是攝影棚裡獨有的。攝影師一看到茱莉雅就忍不住驚呼:「這要我怎麼幫那女人打光?」他狐疑地繞著茱莉雅打轉,像在市集裡評估牲口似的。在一般的攝影棚裡,攝影機理想上是停放在視線的水平。但是,萬一拍攝的對象高達一米八八(茱莉雅的實際身高是一米九,她一輩子都習慣少報幾吋),天花板的高度是二米四,燈具從天花板往下延伸四十五公分,那你需要變魔術,才不會把燈具也一起拍進去。攝影鏡頭只要往上或往下傾斜,都會裁切掉部分的畫面。鏡頭往後拉,畫面就沒那麼有趣了。攝影師原本想請茱莉雅乾脆坐下來錄影,但是那樣一來,她就無法示範了。「我猜你從來沒跟暴龍合作過。」茱莉雅開玩笑地說。她自己想辦法解決了問題,把爐心放在一疊大開本的精裝書上,墊高鍋子幾吋,讓整個活動的範圍感覺更加緊湊。攝影師從觀景窗看出去,對工作人員打出準備就緒的暗號。
杜哈莫教授被冷落在一旁,一臉不知所措。邀請這位來賓來上節目並非他的主意,這點倒是確定的。《讀書樂》是探討卓越思想的節目,理論和學說是一貫探討的內容。他對烹飪毫無興趣,但是製作單位裡的女性同仁堅持要做這集節目,她們堅持非做不可。她們還提醒他,這不是他一個人的節目。烹飪是她們的特殊嗜好,她們也趁機告訴他,未來也會做運動相關的節目。
幸好,杜哈莫是完美的主持人。他一拿起《精通法式料理藝術》,就以連串適合用來介紹電影明星的形容詞來介紹茱莉雅,介紹完後,就把鎂光燈讓給了這位看起來和藹可親的來賓。不過,他笑歪的嘴角也洩漏了他內心的擔憂:這女人究竟會變出什麼花樣?
年輕的助理製作人古哈特的心裡也掛念著同樣的問題,她和其他的女性夥伴一起站在攝影棚的側邊,她們都是劍橋一帶的富太太,定期到電視台當志工。她們對這集節目在意的程度,比任何人所想的還多。茱莉雅的出現是一大突破,對壟斷學術界的男人幫來說是一股反擊勢力。古哈特用單手就可以數完上過節目的女來賓人數,她們都是女強人那一型,在深奧的學術領域裡擁有高人一等的學位。茱莉雅則不一樣,她是來烹飪的!而且是在電視上,這肯定是史上頭一遭!
茱莉雅那高頭大馬的體型從珍貴的皮椅上起身時,現場出現片刻的尷尬。她拿出小銅碗和打蛋器,直接看著鏡頭,以情人般的親密口吻說:「我覺得來煎個蛋卷不錯……」但是她的話聽在杜哈莫教授和其他觀眾的耳裡,彷彿是在說:「我覺得來製造核分裂不錯……」對他們的優異大腦來說,煎蛋卷的流程就是那麼高深莫測。「蛋卷是如此美味,做起來又是那麼容易。」她以單手把兩顆蛋打進碗裡,開始卯起來打蛋。
接著她介紹那只堅固的黑緣蛋卷鍋。蛋卷鍋!在波士頓的任何商店裡,應該是買不到蛋卷鍋的,但是茱莉雅告訴觀眾,他們需要用這種鍋子才行。還有奶油,高脂柔滑的奶油,不是實驗室合成的人工奶油。她忘情地說,蛋卷吃進嘴裡一定要有讓人興奮的感覺,聽起來好像在講口交似的。
攝影師緩緩地把鏡頭往前移,特寫茱莉雅那爪子般的手,那時鏡頭要是帶到杜哈莫的臉,你會看到他臉上滿是困惑。「用那個小爐子做就行了嗎?」他不禁發問。
「喔,對啊!而且美味極了,你等著瞧。」
奶油塊觸及熱鍋時劈啪作響,接著蛋汁滑入鍋底後,聲音靜了下來,音樂家稱之為「漸弱」。「這一切都發生得很快,」茱莉雅屏息地說,「只要三十秒或更短。」
但是此刻,攝影棚裡的每個人,包括主持人和所有的工作人員,都看得目瞪口呆。
茱莉雅突然俐落地抓住熱鍋的長柄,開始前後搖晃鍋子,彷彿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在跟她搶鍋子似的。那晃動的能量讓她全身也明顯地震顫了起來。當時茱莉雅像發條玩具般轉動的討喜模樣,在往後的四十年,將會深植在數百萬觀眾的腦海中;不過當晚在無預警下上演這個畫面,大夥兒見狀都嚇壞了。站在攝影棚側邊的古哈特頓時屏住了呼吸,一臉驚恐地看著眼前的狀況。
「茱莉雅那件寬鬆白襯衫的領子是敞開的,」她回憶道,「她煎那蛋卷時,碩大的乳房也跟著猛烈地搖晃了起來,一直搖!一直搖!她一邊煎著蛋卷,一邊聊她的書……同時看著攝機……不時大笑……跟旁邊的杜哈莫對話……攪拌食材……然後翻動……同時洋溢著得意洋洋的神采。我當時心想,那些鈕釦肯定會繃開來,到時候怎麼辦?」
沒錯,到時候怎麼辦。現場直播的節目沒有什麼是注定好的,萬一出現突發狀況或一時爆粗口,或是胸部突然抖露出來,並沒有緊急的補救措施,只能像古哈特那樣屏住呼吸祈禱。在那瞬間,古哈特透過眩目的燈光,瞥見W G B H 的未來就靠茱莉雅的胸部撐起來了。
最後,沒有發生任何讓人心臟病發的突發狀況。不按牌理出牌的茱莉雅做了一場出乎意料的精彩演出。她的蛋卷完美極了,濃郁柔滑,堪稱雞蛋料理界的傑作。儘管當時只有黑白電視,那些在家收看節目的觀眾很難不流口水。你幾乎可以透過螢幕聞到濃郁的奶蛋香。連杜哈莫都不禁盛讚,入口的感覺的確令人興奮。他在茱莉雅的堅持下,百般不願意地從她的叉子咬了一口蛋卷,臉部表情慢慢地亮了起來,就像小孩子第一次嚐到巧克力的風味一樣,整個人為之一振,嘴裡滿口的蛋卷。這時茱莉雅笑容滿面地低頭看著他說:「喏……你看吧,」她嚶嚶低語,「就像我之前說的:美味極了!」
隔天早上電視台的電話響起,觀眾紛紛來電詢問,那個叫茱莉雅•柴爾德的女人何時再上節目。電話雖然不是被打爆,但已經足以引起製作人的注意。當年對電視台來說,想要衡量觀眾的收視反應仍屬於黑暗時代,還沒有方法可以收集科學的數據,沒有尼爾森收視調查,也沒有前天的收視率數字可以參考。觀眾的反應如何,完全是根據管理高層從高爾夫球場或朋友圈聽來的狀況加以評估。他們會把聽來的數據,乘上他們想乘的任何數字。所以,如果電視台接到二十通電話(那對《讀書樂》來說已經很多了),他們會說:「觀眾反應熱烈。」
隔天早上莫拉許來上班時,古哈特告訴他:「觀眾反應熱烈。」她興墁墁地把茱莉雅 '柴爾德的表演一五一十地告訴莫拉許,「她的充沛活力和鏡頭前的完美表現,完全超乎我的想像。」莫拉許一聽,並未馬上相信。「我對烹飪節目毫無興趣,」他回憶,「當時我二十七歲,週薪八十三美元,新婚不久,我太太也在上班,她每次去聚餐派對都是帶臘腸豆類燉鍋。烹飪對我來說,就像用原始的北歐語朗讀挪威詩歌一樣,一點都不重要。」況且,他光是執導《科學記者》,就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那個節目是介紹麻省理工學院的卓越人才,需要他全力投入。但是古哈特可沒那麼容易回絕,「我們來看看能不能跟她合作點什麼,」她懇求,「莫拉許,你覺得呢?」
古哈特不等莫拉許回答,早就打電話給鮑勃•拉森(Bob Larson)了。拉森是W G B H 的節目經理,他錯過了茱莉雅的表演,但已經聽聞那集的效果有多好了。古哈特告訴他,那一集有磁帶。「真的,你一定要看看。」她說,「你一定要看杜哈莫那一集。」
你不得不佩服古哈特的積極,她想要強迫推銷自己的意見時,總是鍥而不捨。她需要闖過好幾關,拉森還只是第一關而已,她也打了電話給電視台的經理大衛•戴維斯(Dave Davis)以及電視台的台長亨利•摩根索三世(Henry Morgenthau III,他也是古哈特先生的堂哥),大肆吹捧茱莉雅。另外,她也旋即去拜訪茱莉雅,趁著喝咖啡的時候,謝謝她的精彩表演,並藉機先打好關係。古哈特還記得茱莉雅下了節目以後的興奮神情,可以明顯看出她的腎上腺素正在飆升。「茱莉雅整個心花怒放,開心極了,」古哈特回憶道,「我告訴她:『我覺得我們會再請妳來上節目。』」
三月,W G B H 已經無法對自己或挑剔的觀眾否認一個事實:茱莉雅不只令人好奇而已,這個女人還有吸引觀眾的獨到特質。但是眼前仍有很多問題尚未解決。她能夠每週表演半個小時嗎?她有讓《讀書樂》節目爆紅的影響力和群眾魅力嗎?真的有觀眾在乎烹飪嗎?上次的轟動會再次上演嗎?這些問題和相關問題的答案歸結到底,是一個明顯的事實:W G B H 亟需一個熱門的節目,迫切的需要!沒有必看的節目(也就是沒有實質增加忠實的收視觀眾群),那麼W G B H 的捐款就不會增加,也就沒有擴張的資金。大家不太可能為了看物理學教授討論弦論,或教育人士指導學齡前兒童做藝術與勞作專案而付錢。但是……難道大家就想看烹飪嗎?
烹飪是茱莉雅的世界賴以運轉的軸心。食材、餐點,以及樂趣與卓越的追求,都令她眼花繚亂,醉心不已,她從沒遇過讓她如此神魂顛倒的東西,即使是身為帕莎蒂納的名門後裔,或中情局的工作人員,那些樂趣都比不上烹飪。烹飪意味著她可以跳脫規矩的束縛,走出一成不變的生活,尤其是擺脫二十世紀中葉大眾對家庭主婦的普遍預期。茱莉雅決心站在她個人世界的中心,以跳脫陳規的方式表達自我。當典型的家庭主婦不是她的宿命,家務無法侷限她的發展。茱莉雅從烹飪中發現了人生的真正目的,也從那目的中發現了更大的意義。
茱莉雅追求解放和自我實現的故事,和戰後美國女性面臨的掙扎正好相互呼應,並非巧合。那年代的女性可獲得的機會很少,天分也不受重視。受過良好教育的家庭主婦對傳統的角色感到無聊及受限,家務的單調乏味,以及母職、完美啦啦隊員、完美女主人、完美情人、完美妻子等等要求都令女性倍感束縛,那些責任阻礙了世世代代的女性追求其他的夢想和渴望。那年代的家庭生活充斥著不滿,很多女性覺得個人創意與智慧難以發揮,個人的渴望和外界對她們的預期之間存在著落差。這一切早就需要徹底改變了。在那個時點,大眾對於女性地位的假設即將改變,茱莉雅雖然看起來像個和藹可親的姑媽,但她正是引領女性顛覆陳規的革命者之一。女權運動的創始人貝蒂•傅瑞丹(Betty Friedan)寫了一本改變後代的名著《女性迷思》(The Feminine Mystique),出版的時間只比《精通法式料理藝術》晚了八天,那並非偶然。就像記者羅拉•夏皮洛(Laura Shapiro)所說的:「主婦閱讀《女性迷思》和收看《法國大廚》的原因是一樣的,她們已經等候多時,飢渴許久了。」
茱莉雅的飢渴更是眾所周知的現象。她的胃口奇佳,毫無設限,不僅食慾旺盛,對改變的風潮也充滿了強烈的慾望。沒有什麼比絕妙點子、新鮮體驗、精彩挑戰、不可能的任務更令她興致盎然的了。有鑑於此,她出道的時機可說是再恰當不過了,因為茱莉雅是從一九六○年代開始嶄露頭角,那時不僅女性的角色開始經歷巨變,其他的文化典範也開始轉移。藝術、政治、時尚、價值都突破了日常生活的狹隘觀念。茱莉雅身為打破陳規的提倡者,亟欲顛覆傳統的規範。她和其他忙著推翻傳統壁壘的文化游擊分子一起揭竿而起,例如安迪•沃荷(Andy Warhol)、藍尼•布魯斯(Lenny Bruce)、巴布•狄倫(Bob Dylan)、休•海夫納(Hugh Hefner)、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金恩博士(Martin Luther King Jr.)、海倫•葛利•布朗(Helen Gurley Brown)、艾倫•金斯堡(Allen Ginsburg)、披頭四,以及甘迺迪家族:他們的成熟洗鍊與年輕活力帶動了風潮,引領美國人跨出自己的文化,追尋靈感。「甘迺迪家族進駐白宮以後,大家對法式料理非常感興趣,」茱莉雅說,「我剛好恭逢其盛,實在很幸運。」
其實,茱莉雅在美國成為推動烹飪的主力,原因和運氣無關。她之所以能達到登峰造極的地位,和她最初學習烹飪技巧的方式是一樣的。除了為了滿足她無盡的求知慾以外,她的成長過程絲毫看不出對食物的興趣,更別說是烹飪了。「小時候我對鍋碗瓢盆毫無興趣,」茱莉雅回憶道,「從來沒有人鼓勵我烹煮食物,我也覺得沒有必要。」她開始涉獵廚藝不是因為純然的天分,而是因為渴望充分投入熱愛的事物。在她卓越又悠久的職業生涯中,她接連投入了多項興趣,樂在其中,並為她的忠實粉絲端出了完美的成果。她最初的成就給了她更多的自由,讓她更加暢所欲言,隨心所欲(多數人有一點成就時,可能會更加謹言慎行,她正好相反)。「她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無論多有爭議性或迴響如何,」貝潘說,「她就像輿論裡的一股清流,大家都喜歡她,因為她說真心話。」
不過,就像多數封閉的家族有明爭暗鬥、鉤心鬥角、嫉妒吃味一樣,烹飪界也有一些人覺得茱莉雅直來直往、快言快語的個性讓人難以接受。她的坦率常掀起新的爭議和新的挑戰,而那些紛擾往往是因為她的盛名建立在脆弱的基礎上:她不是出於正統的門派,既不是法國人,也不是大廚,至少不算傳統科班出身的。但是最後,她還是收服了那些懷疑者,就像她收服各地的烹飪新手那樣,讓大家都對她刮目相看,接受她輕鬆學習重要技藝的方式,不再笑話她,而是尊敬她,尊敬她的研究與技巧,最後也尊敬她的廚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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