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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第24回柴田鍊三郎賞 受賞作，直木賞受賞作之「巷說百物語」系列新篇章。
★日本文壇魔術師．京極夏彥，以京阪為舞台，再啟奇幻與哀怨中羅織的鬼魅繪卷。
★以身為又市損友的靄船林藏為主角，〈桂男〉、〈遺言幽靈 水乞幽靈〉、〈鍛冶姥〉、〈夜樂屋〉等四則京阪奇譚。
京阪，亦有京阪的騙局──
人是活物。會成熟，亦會受傷。
憑三寸不爛之舌行走於京阪的靄船林藏，
今日又將為世人揭開何等真相？
大坂首屈一指的出版商，
實為京阪地下行當首領的一文字屋仁藏，
承攬形形色色盤根錯節之委託。
將這些無法依常理解決的情節，
透過精心策畫的布局梳通理路的，
是又市孽緣不淺的損友──靄船林藏。
耍弄三寸不爛之舌的林藏，
一如其諢名，彷彿擺渡死人亡靈之靄船，
將人在不知不覺間──送至彼岸。
「如此，金比羅終焉矣。」
©Natsuhiko Kyogoku 2010
試閱
桂男
自古相傳
長望桂輪
則桂男相招
命損之也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五／第四十二
【壹】
不可以直瞅著月亮瞧啊，帳屋林藏說。
為何？剛右衛門問。
這一問，抑揚古怪，不似上方腔調，極不自然，搞得剛右衛門總有些忸怩起來。
自從定居上方，今年也到了第二十五個年頭了，上方腔早已滲透骨子裡。即使不必刻意去說，亦自然會脫口而出。自言自語的時候，說的也都是上方腔調。然而一旦去意識，聽起來就假了，像是模仿。剛右衛門不喜如此。
月亮有什麼不能看的？他重問了一次。
為了掩飾害臊，故意偏江戶腔一點兒說，卻反而變得像上方人強說江戶話似的，聽了著實彆扭。
「據說會被取走呢。」林藏說。
「取走？取走什麼？」
「這個嘛，取走什麼呢？」
林藏困窘地笑了笑。
林藏是個好男人。
不是指他的外表。當然，林藏外貌清新不俗，五官也十分齊整。細長飛揚的眼梢散發高貴之氣，鼻梁亦筆直高挺，有著男人罕見的艷紅薄唇，與白皙的臉龐莫名地相得益彰。風聞有不少女人向他示好，這位美男子卻對女人相敬如冰。並非窮困潦倒，又是個翩翩美丈夫，卻不近女色；潔身自愛，卻又沒有家室，也沒有要討老婆的樣子。因此也有人背地裡貧嘴賤舌，說他可能是個「相公」，但這就叫做眼紅。
當然，剛右衛門並無斷袖之癖。
剛右衛門欣賞的是林藏的為人。不，坦白說了吧，他欣賞的是林藏的生意手腕。
林藏在天王寺經營「帳屋」。
帳屋賣的是紙、帳本及文房四寶等文具，一般會在店頭插束小竹子以為印記。但林藏的店頭，竹稍上卻是繫著樒葉。店面看板上寫的是「帳屋林藏」，但街坊似乎都管他叫樒屋。
起初，剛右衛門只是向他採購帳本。
有人告訴他，樒屋的大福帳特別吉利。
是誰說的去了？更重要的是，兩人是因為什麼樣的機緣，才變得如此親熟？
看，月亮上不是有陰影嗎？林藏接著說道。
「那其實是個男人。」
「男人？不是兔子嗎？」
「兔子？」
兔子搗年糕的故事嗎？林藏說著，步至剛右衛門身旁，雙手搭在欄杆上。
此處是剛右衛門後宅上頭營造的觀景台，是此地最高的地方，視野最是遼闊。不過視野再怎麼好，終歸是在大街上，沒法到美不勝收。就如同站在火警瞭望台，放眼四方，極目所見，映入眼簾的也全是街景。但無疑仍舊比地面更接近天上，用來觀星賞月正好，故不知不覺間，給它起了個「向月台」之名。
與慈照寺庭院的向月台並無關聯。
看起來不像兔子，林藏說。
「兔子拿著杵嗎？」
「不是都這麼傳說的嗎？不過我也看不出哪兒是頭、哪兒是杵，只不過這麼聽說，再來看看，也像是有長長的耳朵。月兔搗年糕，是小時候聽說的。」
「我聽說是青蛙呢。說那是蟾蜍在上頭跳──噯，都是比喻吧。」
「就是啊。」
那種地方不可能有那種東西，剛右衛門說，林藏便笑：聽東家這口氣，說得好像知道月亮是怎樣的地方似的。
「那種地方，是怎樣的地方？」
「怎樣的地方呢？那是個球吧？」
「唔，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去，都是圓的，應該就是個球吧。」
「不過月亮這玩意兒，細細端詳，著實奇妙。譬如說那些陰影，那是怎麼一回事呢？再說，月亮究竟離這地面有多遠？」
唯一知道的是，它真的很遠，林藏說著，轉向剛右衛門。
「很遠嗎？」
「東家，不就勸您別盯得那麼緊了嗎？就算是迷信，也是來自唐土的傳說，萬不能等閒視之。」
「這樣啊。」
剛右衛門把目光從太陰轉開。
因為望著望著，好似要被它給攝去魂魄般。不知是眼花，亦或光影朦朧之故，月輪看起來似在蠕動。
錯覺吧。
林兄，那是懸掛在半空中吧？剛右衛門問了個童蒙似的問題。
是啊，林藏答。
「掛在好遠好遠的地方。我說，它從大坂這兒看去是這個樣，從唐土和韃靼看去還是這個樣，想來必定位在極遙遠之處。應該比江戶和大坂的距離更遠。不，比長崎和蝦夷的距離還要遠。即便是鷹還是鳶，亦飛不到月亮。就算拿大砲轟它，也打不著。」
「當然打不著了。」
剛右衛門大笑。
「就連吹牛，也沒聽說有人轟下月亮的。別說把它轟下來了，這要是砲彈搆得著，它起碼也要開上一兩個洞才對。」
就是這話，林藏答道。
「那麼遠，那麼大，東家，那大小非比尋常啊。在那樣巨大的月亮上，那陰影又顯得如此龐大，那要是兔子還是蟾蜍，其體型難以想像。一定是能壓垮這整個藩國的可怕大妖兔。」
是啊，剛右衛門應著，再次仰天望月。
當然，他從來不曾認真以為上頭有兔子。他從未嚴肅思考過這類問題。
看起來不像兔子。就是塊斑漬。
即便當成蟾蜍，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那些斑紋──是些什麼呢？」
「依我看，應是山影、深谷之類吧。是球體表面上的凹凸。」
應該是吧。
不過。
「你剛才說是個男人。」
「是啊。不過，至於那陰影是男人，還是月亮上頭有個男人，就不甚清楚了。東家啊，我聽說月亮上頭生著桂樹呢。」
「桂樹？你說那個桂樹？」
「沒錯，就是那個桂樹。月桂樹。似乎極其巨大，高達五百丈以上。」
剛右衛門無法想像五百丈的樹有多高。
「可是──」
總比五百丈的兔子更有那麼一回事吧？林藏說。
確實如此。樹木異於禽獸，除非枯死，可以成長得無限高大。神社神域裡的神木皆高聳參天；深山幽谷之中，應該也有更嵬峨的樹木。
「甚至傳說這桂樹的桂子會掉落地上。雖不知是真是假，總之，桂男就是負責修剪這桂樹的。」
「桂──男？」
「據說這桂男原本是唐土的人，修習仙術。不過這仙術怎麼說，在唐土是禁止修煉的。」
「仙術不能修煉嗎？」
「是啊，似乎不能任意為之。」
「不過世上還是有仙人吧？像久米仙人就會使仙術。唔，先不論有沒有那種荒唐的東西，唐土、天竺不是仙術的發源地嗎？」
「是啊，那傢伙八成是閉門私下修煉吧。總之，他被流放月亮，受罰砍伐桂樹。」
這故事可真古怪，剛右衛門說著，在鋪了氈毯的長板凳坐下。
「也不是古怪，倒不如說累煞人了。那可是五百丈的大樹呢，就算叫來幾百個園丁，也修剪不完。」
「所以才叫個會法術的上去啊。我倒覺得是很恰當的人選。這個桂男呢，要是有人──對，就像剛才的東家那樣，直瞅著月亮瞧，他就會發現，然後朝這兒招手，要人過去。」
「招手──？」
「沒錯。招手。那陰影會招手要人過去。」
這怎麼可能？剛右衛門說。
不，慢著。
方才──
陰影看起來在蠕動。那就是在招手嗎？
「被招去的話──」
會怎麼樣？剛右衛門問。
「會死。」
「會死？所以你剛才說會被取走，是被取走性命嗎？嗄，這太可怕了。不過──我可沒聽說過看月亮就會死的。」
「因為不是立時斃命。」
「那是怎麼個死法？」「月亮呢，算起來是那邊的東西。相對於此岸，是彼岸。月亮與太陽不同，對生物來說，不是什麼好東西。月亮是死物，就好比黃泉陰世。被那種地方召喚，那當然──要折壽的。」
「折壽──」
大概是，林藏說。
「壽命會被取走。餘命十年剩八年、五年剩兩年，像這樣逐漸減少。噯，這桂男也只是個故事，不是某種譬喻，就是騙小孩的瞎扯淡，不過這折壽之事，可是千真萬確。」
「一直看月亮，就會早死？」
「否則古人何必編出這麼個荒誕無稽的故事來？理由我不清楚，不過自古以來，月亮的盈虧確實與塵世間的種種現象密不可分。觀月就比觀日要來得重要許多。我想，月亮應該具有某種靈力，會吸取人的生氣。所以囉，東家，月亮呢，就只有八月十五中秋夜──賞月之日可以觀看。」
「賞月的時候就可以嗎？」
「重陽時節也不錯。」林藏答道。
「所以才特別叫做賞月啊。得準備糯米糰子，佈置芒草，鄭重其事地賞月。」
「原來如此。」
要是東家折壽，小弟可就為難了，林藏蹙眉說。
「怎麼會？」
「怎麼不會？」
「或許是會有些困擾──不過你的話，總能度過難關吧。你還這麼年輕，更重要的是有經商才幹。況且，你的本行不是帳屋嗎？現在雖然像這樣請你給我指點生意，但你也不是靠這行吃飯的吧？即便我在哪裡栽了觔斗，你應該也無甚損失──」
東家怎麼這麼說呢？林藏說，一臉哀傷。
「我呢，是為東家的人品傾倒，才會像這樣略盡棉薄之力。」
「什麼人品？」
「杵乃字屋剛右衛門，人如其名，剛毅果決，真豪傑也。」
這麼抬舉我？剛右衛門說，林藏應道：這可是肺腑之言。
「小弟不才，卻像這樣略盡綿力，也是因為欽佩東家。這可不是出於算計。要是為了錢，小的早就巴結東家，當個倒插門的女婿了。」
「說的也是。不過林兄，不是我自誇，我也是白手起家，一手打下今天這番家業的──就像你說的，爬上了巔峰。」
「是的，也有人將東家比喻為太閤。」
「不──所以說，我已經到了頂了。眼下應該是最好的景況了，不可能更好了。一旦到頂，就只等著走下坡了。」
「您說這是什麼喪氣話？東家，杵乃字屋方興未艾啊。您這家店──」
前景可期，林藏說。
「噯，我清楚林兄你的本事。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應該就是吧。不過我在想，該是隱居納福的時候了。該做的事都做了，也沒有任何缺憾。我很幸福，了無遺憾。下半輩子的餘生，我要逍遙自在地活個痛快。」
林藏──面露苦笑。
「瞧東家，這麼清心寡欲。」
「我確實沒什麼欲望。如今我還有什麼好奢求的？錢我多的是，房子你看看，氣派到我匹配不上。倉庫也有六座，家人親友健康平安，幸而也未與人結怨，生意亦興隆得很，我自己也還身強力壯。我啊，太幸福了。」
「幸福──是啊，真教人想沾沾東家的福氣。」
「就是啊。林兄，我啊，心滿意足啦。」
「心滿意足嗎？」
無庸置疑，心滿意足。
「這時候歇手是最好的。不管是做人還是做生意，最重要的是急流勇退，見好就收，林兄，這不是你教給我的道理嗎？月滿則虧，此為天道至理。既然如此，想要在虧損之前收手，亦為人之常情。我想結束在最完滿的時候。」
不想再勞心傷神了，剛右衛門說。
「把一切都託付出去，閒適地度過餘生，就算是我福澤完滿。」
「那店裡怎麼辦？」
「沒什麼好擔心的。喏，之前你不也提過？咱們的大掌櫃是個能幹人。」
「是的。東家底下的人，個個都是幹才。我真心這麼認為。從大掌櫃到最底下的小廝，每一個都實心任事、景仰東家。這樣好的店，我再沒見過第二家了。」
沒錯，這是事實。
剛右衛門打從心底認為，老天爺實在太眷顧他了。
「不管誰來繼承，店裡都不必操心。現在也差不多都是夥計在操持。他們個個都很勤奮。」
我只要顧著他們，也就夠了，剛右衛門說，結果林藏順著說：
「正因為如此，東家更要長命百歲。這家店，全靠東家這顆扇子釘。隱居和歸西，可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倘或東家這時候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那該如何是好？杵乃字屋非支離破碎不可，從夥計到顧客，每一個都要流落街頭。我也要大為困窘。就是小姐──」
「是啊──」
阿峰。
女兒的臉浮現腦海。
「阿峰小姐也會傷心流淚。在看到阿峰小姐出嫁──不，抱到孫子以前，東家可得千萬珍重──」
對了，就是這事。
剛右衛門特意把林藏請來向月台，不是為了一道賞月，也非為了像這樣話家常。
「我的事就甭提了，倒是林兄，你去看得如何？就是──尾張城島屋那邊。」
是女兒的婚事。據說在尾張，城島屋也是首屈一指的大船問屋（＠＠註１１）。
該戶人家的二少爺，對剛右衛門的獨生女阿峰一見鍾情。
是在何處相識、有何看法，剛右衛門不得而知。當然，他也不清楚城島屋的二少爺是怎樣一名人物？但對方捎了一封信給剛右衛門，自剖心意，看來不是個紈絝子弟。
雖然也得親自見過才算數，但這不是件壞事。
書信裡看不出不良居心。不管如何細細端詳、深深考究，字裡行間瞧得出來的，只有耿直的人品。寫這封信的應該是個老實人。更重要的是，對方是大商家。此事倘若不假，著實是一樁良緣。
不過。
剛右衛門就只有阿峰一個孩子，不能把她嫁到城島屋去。必須找個入贅女婿，繼承杵乃字屋的字號。最重要的是──他不願意放掉掌上明珠，任她出嫁。
尾張並不算遠。
雖不算遠，對剛右衛門來說，卻是迢迢千里。
倘使對方想要說成這門親事，就只能入贅過來。
但對方家裡是怎麼個情況，也全不清楚。
不管本人有多認真，父母的意思、店裡的情況，還是另當別論。信中說他並非嫡長子，但家大業大，不可能簡簡單單讓兒子去給人入贅。
這固然是好事一樁，但剛右衛門不想為此起紛爭。
因此──
他請恰好要去尾張辦事的林藏充個使者，順便打探一下情況。
對方不勝惶恐，林藏說。
「恭恭敬敬向我賠禮，說兒子不懂事亂來。老闆滿頭大汗，罵兒子簡直魯莽到家，居然一封信就想討到別人家的寶貝千金。」
「對方的父母不知情？」
沒這回事，林藏接著說。
「好像是知道的，不過──似乎以為東家您很生氣。」
「我很生氣？」
「是的。對方似乎在煩惱該如何賠罪、怎麼盡禮數。他們以為我是特地從大坂找上門去興師問罪的。」
我看起來就那麼凶神惡煞嗎？林藏笑道。
「興師問罪──遇上這種事，一般應該要動怒嗎？」
「或許動怒也不為過吧。」
是這樣嗎？
「東家是因為事事順遂，才能心平氣和。」
俗話說，和氣生財嘛，林藏打趣說。
「倒是對方哈腰鞠躬，惶恐萬狀。這也難怪，因為城島屋的大老闆想要成全兒子的心意。」
「所以──」
父親也有這個意思？
「豈止是有意思，人家巴望不得呢。畢竟為人父母，總是疼孩子的。那個二少爺似乎也是個老實人，再說，如果和杵乃字屋結成親家，對他們來說也是再好不過的事。就生意上來講，這等於是做成了一筆大買賣。」
是──這樣嗎？
「大買賣啊。」
既然林藏這麼說，應該錯不了。不，就算外行人來看，也知道這件事不管怎麼想，都是樁良緣。
「對方說，想要盡快找一天，親自來拜會東家，不過──」
「不過什麼？」
林藏別有深意地沉默片刻。
「你──反對這事嗎？」
林藏撇開頭去。
倒也不是反對，他說。
「怎麼聽起來話中有話？」
是有什麼內情嗎？剛右衛門問，林藏應道：哪有什麼內情？
「小弟站在指點生意的立場，沒有不贊成的理。這麼好的機會，沒有哪個傻瓜會平白放過。只不過──」
這乃是家務事，是不？林藏說。
「家務事？什麼意思？」
「難道不是嗎？這原來就不是樁買賣，而是婚事。要招贅的不是杵乃字屋，而是阿峰小姐。這可是令千金阿峰小姐的終身大事啊，東家。錢的事，什麼問題都儘管找我，畢竟我也是拿錢辦事。獲利虧本、收入花用，這些事情都歸我管，但我能管的也就這些了。說親作媒，不是我的本分，至於東家的家務事，更不是我該插口的。這不是我能多事的。」
「說的──也是。不過林兄，那我以朋友的身分問你一句，你覺得這──」
「不，東家，這我實在──不便置喙。」林藏說。
「你說得倒斬釘截鐵。」
是的，林藏答道。
「重要的還是阿峰小姐的意思，還有店裡上下的意思。無論再怎麼有賺頭，撇開這些，也甭想談成吧？」
瞧我，說得多自以為是，林藏惶恐地說。
「總之，我全看東家的意思。只要東家吩咐下來──」
說媒一事，隨時包在我身上。
「請東家細細琢磨──」
林藏說完，
深深一禮。
自古相傳
長望桂輪
則桂男相招
命損之也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五／第四十二
【壹】
不可以直瞅著月亮瞧啊，帳屋林藏說。
為何？剛右衛門問。
這一問，抑揚古怪，不似上方腔調，極不自然，搞得剛右衛門總有些忸怩起來。
自從定居上方，今年也到了第二十五個年頭了，上方腔早已滲透骨子裡。即使不必刻意去說，亦自然會脫口而出。自言自語的時候，說的也都是上方腔調。然而一旦去意識，聽起來就假了，像是模仿。剛右衛門不喜如此。
月亮有什麼不能看的？他重問了一次。
為了掩飾害臊，故意偏江戶腔一點兒說，卻反而變得像上方人強說江戶話似的，聽了著實彆扭。
「據說會被取走呢。」林藏說。
「取走？取走什麼？」
「這個嘛，取走什麼呢？」
林藏困窘地笑了笑。
林藏是個好男人。
不是指他的外表。當然，林藏外貌清新不俗，五官也十分齊整。細長飛揚的眼梢散發高貴之氣，鼻梁亦筆直高挺，有著男人罕見的艷紅薄唇，與白皙的臉龐莫名地相得益彰。風聞有不少女人向他示好，這位美男子卻對女人相敬如冰。並非窮困潦倒，又是個翩翩美丈夫，卻不近女色；潔身自愛，卻又沒有家室，也沒有要討老婆的樣子。因此也有人背地裡貧嘴賤舌，說他可能是個「相公」，但這就叫做眼紅。
當然，剛右衛門並無斷袖之癖。
剛右衛門欣賞的是林藏的為人。不，坦白說了吧，他欣賞的是林藏的生意手腕。
林藏在天王寺經營「帳屋」。
帳屋賣的是紙、帳本及文房四寶等文具，一般會在店頭插束小竹子以為印記。但林藏的店頭，竹稍上卻是繫著樒葉。店面看板上寫的是「帳屋林藏」，但街坊似乎都管他叫樒屋。
起初，剛右衛門只是向他採購帳本。
有人告訴他，樒屋的大福帳特別吉利。
是誰說的去了？更重要的是，兩人是因為什麼樣的機緣，才變得如此親熟？
看，月亮上不是有陰影嗎？林藏接著說道。
「那其實是個男人。」
「男人？不是兔子嗎？」
「兔子？」
兔子搗年糕的故事嗎？林藏說著，步至剛右衛門身旁，雙手搭在欄杆上。
此處是剛右衛門後宅上頭營造的觀景台，是此地最高的地方，視野最是遼闊。不過視野再怎麼好，終歸是在大街上，沒法到美不勝收。就如同站在火警瞭望台，放眼四方，極目所見，映入眼簾的也全是街景。但無疑仍舊比地面更接近天上，用來觀星賞月正好，故不知不覺間，給它起了個「向月台」之名。
與慈照寺庭院的向月台並無關聯。
看起來不像兔子，林藏說。
「兔子拿著杵嗎？」
「不是都這麼傳說的嗎？不過我也看不出哪兒是頭、哪兒是杵，只不過這麼聽說，再來看看，也像是有長長的耳朵。月兔搗年糕，是小時候聽說的。」
「我聽說是青蛙呢。說那是蟾蜍在上頭跳──噯，都是比喻吧。」
「就是啊。」
那種地方不可能有那種東西，剛右衛門說，林藏便笑：聽東家這口氣，說得好像知道月亮是怎樣的地方似的。
「那種地方，是怎樣的地方？」
「怎樣的地方呢？那是個球吧？」
「唔，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去，都是圓的，應該就是個球吧。」
「不過月亮這玩意兒，細細端詳，著實奇妙。譬如說那些陰影，那是怎麼一回事呢？再說，月亮究竟離這地面有多遠？」
唯一知道的是，它真的很遠，林藏說著，轉向剛右衛門。
「很遠嗎？」
「東家，不就勸您別盯得那麼緊了嗎？就算是迷信，也是來自唐土的傳說，萬不能等閒視之。」
「這樣啊。」
剛右衛門把目光從太陰轉開。
因為望著望著，好似要被它給攝去魂魄般。不知是眼花，亦或光影朦朧之故，月輪看起來似在蠕動。
錯覺吧。
林兄，那是懸掛在半空中吧？剛右衛門問了個童蒙似的問題。
是啊，林藏答。
「掛在好遠好遠的地方。我說，它從大坂這兒看去是這個樣，從唐土和韃靼看去還是這個樣，想來必定位在極遙遠之處。應該比江戶和大坂的距離更遠。不，比長崎和蝦夷的距離還要遠。即便是鷹還是鳶，亦飛不到月亮。就算拿大砲轟它，也打不著。」
「當然打不著了。」
剛右衛門大笑。
「就連吹牛，也沒聽說有人轟下月亮的。別說把它轟下來了，這要是砲彈搆得著，它起碼也要開上一兩個洞才對。」
就是這話，林藏答道。
「那麼遠，那麼大，東家，那大小非比尋常啊。在那樣巨大的月亮上，那陰影又顯得如此龐大，那要是兔子還是蟾蜍，其體型難以想像。一定是能壓垮這整個藩國的可怕大妖兔。」
是啊，剛右衛門應著，再次仰天望月。
當然，他從來不曾認真以為上頭有兔子。他從未嚴肅思考過這類問題。
看起來不像兔子。就是塊斑漬。
即便當成蟾蜍，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那些斑紋──是些什麼呢？」
「依我看，應是山影、深谷之類吧。是球體表面上的凹凸。」
應該是吧。
不過。
「你剛才說是個男人。」
「是啊。不過，至於那陰影是男人，還是月亮上頭有個男人，就不甚清楚了。東家啊，我聽說月亮上頭生著桂樹呢。」
「桂樹？你說那個桂樹？」
「沒錯，就是那個桂樹。月桂樹。似乎極其巨大，高達五百丈以上。」
剛右衛門無法想像五百丈的樹有多高。
「可是──」
總比五百丈的兔子更有那麼一回事吧？林藏說。
確實如此。樹木異於禽獸，除非枯死，可以成長得無限高大。神社神域裡的神木皆高聳參天；深山幽谷之中，應該也有更嵬峨的樹木。
「甚至傳說這桂樹的桂子會掉落地上。雖不知是真是假，總之，桂男就是負責修剪這桂樹的。」
「桂──男？」
「據說這桂男原本是唐土的人，修習仙術。不過這仙術怎麼說，在唐土是禁止修煉的。」
「仙術不能修煉嗎？」
「是啊，似乎不能任意為之。」
「不過世上還是有仙人吧？像久米仙人就會使仙術。唔，先不論有沒有那種荒唐的東西，唐土、天竺不是仙術的發源地嗎？」
「是啊，那傢伙八成是閉門私下修煉吧。總之，他被流放月亮，受罰砍伐桂樹。」
這故事可真古怪，剛右衛門說著，在鋪了氈毯的長板凳坐下。
「也不是古怪，倒不如說累煞人了。那可是五百丈的大樹呢，就算叫來幾百個園丁，也修剪不完。」
「所以才叫個會法術的上去啊。我倒覺得是很恰當的人選。這個桂男呢，要是有人──對，就像剛才的東家那樣，直瞅著月亮瞧，他就會發現，然後朝這兒招手，要人過去。」
「招手──？」
「沒錯。招手。那陰影會招手要人過去。」
這怎麼可能？剛右衛門說。
不，慢著。
方才──
陰影看起來在蠕動。那就是在招手嗎？
「被招去的話──」
會怎麼樣？剛右衛門問。
「會死。」
「會死？所以你剛才說會被取走，是被取走性命嗎？嗄，這太可怕了。不過──我可沒聽說過看月亮就會死的。」
「因為不是立時斃命。」
「那是怎麼個死法？」「月亮呢，算起來是那邊的東西。相對於此岸，是彼岸。月亮與太陽不同，對生物來說，不是什麼好東西。月亮是死物，就好比黃泉陰世。被那種地方召喚，那當然──要折壽的。」
「折壽──」
大概是，林藏說。
「壽命會被取走。餘命十年剩八年、五年剩兩年，像這樣逐漸減少。噯，這桂男也只是個故事，不是某種譬喻，就是騙小孩的瞎扯淡，不過這折壽之事，可是千真萬確。」
「一直看月亮，就會早死？」
「否則古人何必編出這麼個荒誕無稽的故事來？理由我不清楚，不過自古以來，月亮的盈虧確實與塵世間的種種現象密不可分。觀月就比觀日要來得重要許多。我想，月亮應該具有某種靈力，會吸取人的生氣。所以囉，東家，月亮呢，就只有八月十五中秋夜──賞月之日可以觀看。」
「賞月的時候就可以嗎？」
「重陽時節也不錯。」林藏答道。
「所以才特別叫做賞月啊。得準備糯米糰子，佈置芒草，鄭重其事地賞月。」
「原來如此。」
要是東家折壽，小弟可就為難了，林藏蹙眉說。
「怎麼會？」
「怎麼不會？」
「或許是會有些困擾──不過你的話，總能度過難關吧。你還這麼年輕，更重要的是有經商才幹。況且，你的本行不是帳屋嗎？現在雖然像這樣請你給我指點生意，但你也不是靠這行吃飯的吧？即便我在哪裡栽了觔斗，你應該也無甚損失──」
東家怎麼這麼說呢？林藏說，一臉哀傷。
「我呢，是為東家的人品傾倒，才會像這樣略盡棉薄之力。」
「什麼人品？」
「杵乃字屋剛右衛門，人如其名，剛毅果決，真豪傑也。」
這麼抬舉我？剛右衛門說，林藏應道：這可是肺腑之言。
「小弟不才，卻像這樣略盡綿力，也是因為欽佩東家。這可不是出於算計。要是為了錢，小的早就巴結東家，當個倒插門的女婿了。」
「說的也是。不過林兄，不是我自誇，我也是白手起家，一手打下今天這番家業的──就像你說的，爬上了巔峰。」
「是的，也有人將東家比喻為太閤。」
「不──所以說，我已經到了頂了。眼下應該是最好的景況了，不可能更好了。一旦到頂，就只等著走下坡了。」
「您說這是什麼喪氣話？東家，杵乃字屋方興未艾啊。您這家店──」
前景可期，林藏說。
「噯，我清楚林兄你的本事。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應該就是吧。不過我在想，該是隱居納福的時候了。該做的事都做了，也沒有任何缺憾。我很幸福，了無遺憾。下半輩子的餘生，我要逍遙自在地活個痛快。」
林藏──面露苦笑。
「瞧東家，這麼清心寡欲。」
「我確實沒什麼欲望。如今我還有什麼好奢求的？錢我多的是，房子你看看，氣派到我匹配不上。倉庫也有六座，家人親友健康平安，幸而也未與人結怨，生意亦興隆得很，我自己也還身強力壯。我啊，太幸福了。」
「幸福──是啊，真教人想沾沾東家的福氣。」
「就是啊。林兄，我啊，心滿意足啦。」
「心滿意足嗎？」
無庸置疑，心滿意足。
「這時候歇手是最好的。不管是做人還是做生意，最重要的是急流勇退，見好就收，林兄，這不是你教給我的道理嗎？月滿則虧，此為天道至理。既然如此，想要在虧損之前收手，亦為人之常情。我想結束在最完滿的時候。」
不想再勞心傷神了，剛右衛門說。
「把一切都託付出去，閒適地度過餘生，就算是我福澤完滿。」
「那店裡怎麼辦？」
「沒什麼好擔心的。喏，之前你不也提過？咱們的大掌櫃是個能幹人。」
「是的。東家底下的人，個個都是幹才。我真心這麼認為。從大掌櫃到最底下的小廝，每一個都實心任事、景仰東家。這樣好的店，我再沒見過第二家了。」
沒錯，這是事實。
剛右衛門打從心底認為，老天爺實在太眷顧他了。
「不管誰來繼承，店裡都不必操心。現在也差不多都是夥計在操持。他們個個都很勤奮。」
我只要顧著他們，也就夠了，剛右衛門說，結果林藏順著說：
「正因為如此，東家更要長命百歲。這家店，全靠東家這顆扇子釘。隱居和歸西，可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倘或東家這時候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那該如何是好？杵乃字屋非支離破碎不可，從夥計到顧客，每一個都要流落街頭。我也要大為困窘。就是小姐──」
「是啊──」
阿峰。
女兒的臉浮現腦海。
「阿峰小姐也會傷心流淚。在看到阿峰小姐出嫁──不，抱到孫子以前，東家可得千萬珍重──」
對了，就是這事。
剛右衛門特意把林藏請來向月台，不是為了一道賞月，也非為了像這樣話家常。
「我的事就甭提了，倒是林兄，你去看得如何？就是──尾張城島屋那邊。」
是女兒的婚事。據說在尾張，城島屋也是首屈一指的大船問屋（＠＠註１１）。
該戶人家的二少爺，對剛右衛門的獨生女阿峰一見鍾情。
是在何處相識、有何看法，剛右衛門不得而知。當然，他也不清楚城島屋的二少爺是怎樣一名人物？但對方捎了一封信給剛右衛門，自剖心意，看來不是個紈絝子弟。
雖然也得親自見過才算數，但這不是件壞事。
書信裡看不出不良居心。不管如何細細端詳、深深考究，字裡行間瞧得出來的，只有耿直的人品。寫這封信的應該是個老實人。更重要的是，對方是大商家。此事倘若不假，著實是一樁良緣。
不過。
剛右衛門就只有阿峰一個孩子，不能把她嫁到城島屋去。必須找個入贅女婿，繼承杵乃字屋的字號。最重要的是──他不願意放掉掌上明珠，任她出嫁。
尾張並不算遠。
雖不算遠，對剛右衛門來說，卻是迢迢千里。
倘使對方想要說成這門親事，就只能入贅過來。
但對方家裡是怎麼個情況，也全不清楚。
不管本人有多認真，父母的意思、店裡的情況，還是另當別論。信中說他並非嫡長子，但家大業大，不可能簡簡單單讓兒子去給人入贅。
這固然是好事一樁，但剛右衛門不想為此起紛爭。
因此──
他請恰好要去尾張辦事的林藏充個使者，順便打探一下情況。
對方不勝惶恐，林藏說。
「恭恭敬敬向我賠禮，說兒子不懂事亂來。老闆滿頭大汗，罵兒子簡直魯莽到家，居然一封信就想討到別人家的寶貝千金。」
「對方的父母不知情？」
沒這回事，林藏接著說。
「好像是知道的，不過──似乎以為東家您很生氣。」
「我很生氣？」
「是的。對方似乎在煩惱該如何賠罪、怎麼盡禮數。他們以為我是特地從大坂找上門去興師問罪的。」
我看起來就那麼凶神惡煞嗎？林藏笑道。
「興師問罪──遇上這種事，一般應該要動怒嗎？」
「或許動怒也不為過吧。」
是這樣嗎？
「東家是因為事事順遂，才能心平氣和。」
俗話說，和氣生財嘛，林藏打趣說。
「倒是對方哈腰鞠躬，惶恐萬狀。這也難怪，因為城島屋的大老闆想要成全兒子的心意。」
「所以──」
父親也有這個意思？
「豈止是有意思，人家巴望不得呢。畢竟為人父母，總是疼孩子的。那個二少爺似乎也是個老實人，再說，如果和杵乃字屋結成親家，對他們來說也是再好不過的事。就生意上來講，這等於是做成了一筆大買賣。」
是──這樣嗎？
「大買賣啊。」
既然林藏這麼說，應該錯不了。不，就算外行人來看，也知道這件事不管怎麼想，都是樁良緣。
「對方說，想要盡快找一天，親自來拜會東家，不過──」
「不過什麼？」
林藏別有深意地沉默片刻。
「你──反對這事嗎？」
林藏撇開頭去。
倒也不是反對，他說。
「怎麼聽起來話中有話？」
是有什麼內情嗎？剛右衛門問，林藏應道：哪有什麼內情？
「小弟站在指點生意的立場，沒有不贊成的理。這麼好的機會，沒有哪個傻瓜會平白放過。只不過──」
這乃是家務事，是不？林藏說。
「家務事？什麼意思？」
「難道不是嗎？這原來就不是樁買賣，而是婚事。要招贅的不是杵乃字屋，而是阿峰小姐。這可是令千金阿峰小姐的終身大事啊，東家。錢的事，什麼問題都儘管找我，畢竟我也是拿錢辦事。獲利虧本、收入花用，這些事情都歸我管，但我能管的也就這些了。說親作媒，不是我的本分，至於東家的家務事，更不是我該插口的。這不是我能多事的。」
「說的──也是。不過林兄，那我以朋友的身分問你一句，你覺得這──」
「不，東家，這我實在──不便置喙。」林藏說。
「你說得倒斬釘截鐵。」
是的，林藏答道。
「重要的還是阿峰小姐的意思，還有店裡上下的意思。無論再怎麼有賺頭，撇開這些，也甭想談成吧？」
瞧我，說得多自以為是，林藏惶恐地說。
「總之，我全看東家的意思。只要東家吩咐下來──」
說媒一事，隨時包在我身上。
「請東家細細琢磨──」
林藏說完，
深深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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